《帕米尔之秋》三木已再春

5、突围

　　天空飘起绵绵细雨，雨幕低垂。东草广场开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伞。

　　一些嫌发梢被打湿的女孩纷纷撑着手背，寻屋檐棚顶避雨。

　　金贵的机械被社团主人拆卸妥当，收进封闭箱，孙鲁晴的伙伴也被帮着收好。
　　古着男生们或站或坐，老实地守在社团摊位附近，时不时好奇地继续观望摊前“战况”。

　　小雨浇不灭已经熊熊燃起的大火。闹剧中心的人久未散去。

　　“真羡慕这脸皮，保养得真厚。”刘萌讥讽道，听着积怨已久。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自然规律。卖花的不一定看得起卖鱼虾的，卖鱼虾的不一定看得起摊煎饼果子的，卖煎饼果子的不一定看得起拾荒乞讨的，是社会规律。

　　文化管理系并不算排名靠前的专业，哪怕同读一所大学，学院与学院之间、系与系之间也有着很隐晦的鄙视链。

　　从小一对一家庭教师的，和上不起课外大班的比；人脉资源丰富的，和从乡镇一步步过五关斩六将考出来的比；普通话标准且自带贵气的，和用新闻联播练习、又抛弃乡音跟沪城人学的比。

　　有的前者甚至目空一切，游戏人间。

　　校外有住处，还要独霸紧俏宿舍，鸠占鹊巢；校内有免费班车和共享单车，还喜欢开豪车无视30限速和禁止鸣笛，横冲直撞。

　　1002房间内住着她的同乡。那晚听到动静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地戴上了耳塞，可七点多在食堂吃早饭遇见时，还是忍不住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可惜这个部分没有视频音频证据，只能仰仗辅导员。

　　怎么可能有人真心喜欢“三害之首”的周处？她和她四处行凶的朋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还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当年姐弟俩先后考入复大，荣耀故里。长辈觉得是她带了个好头，所以宗祠里她的名字，甚至排在弟弟前面。

　　服吗？不服。
　　“死到临头嘴硬的噢。”

　　林子枫笑了。

　　“话是人说的，屁是人放的，都是出口气而……”已。

　　“好了。”也是够了。
　　周曦暮抬手蹭了蹭额角，鬓角绒毛湿润得发痒。

　　几人停止斗嘴，看向辅导员。

　　“周老师，屋里……”刘萌小心催促。

　　“你说视频作假？有证据吗？”语速快得显出几分焦急。

　　瞌睡给枕头，林子枫正等这句话。

　　——可以了。
　　微信备注“孙靠北”的人发来消息，紧随其后是一个传了半天的压缩包。

　　林子枫对秦笙眨眨眼，教大小姐安心。

　　她从脚边背包中取出电脑，推掉机器人社团摊桌上的宣传册，有仪式感地放好鼠标、鼠标垫、腕垫和无线网U盘，习惯性抻抻手指，打开电脑。

　　其他人未动。周曦暮先自然地走到林子枫身后，认真盯着屏幕，神情严肃得像在参加国际研讨。几个好奇心重的男生也小心地挤在侧面看。

　　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和她在人群中一样忙碌。

　　周曦暮忽然顺着手指、手背向上看，注意到衣服外被均匀晒成小麦色的皮肤。
　　瓜皮帽下的脸，好像……没黑，白白嫩嫩的，满满胶原蛋白。

　　前年她上高原做田野调查，顺道陪刚确诊抑郁的男友采风散心。十几天下来晒得脸颊黑红蜕皮，将养一年多才恢复得看不出来。
　　不过还没好全。一旦进厨房开火做饭，脸就热得发疼，好像炒的不是菜，是她的脸。

　　宿舍楼走廊的无人视频最先被拖入时间轴，然后是某家俱乐部门口类似角度、光线的有人视频。

　　接下来的操作，周曦暮有些看不太懂，只想起春节外甥女说过一个词——不明觉厉。

　　“呐。”林子枫把电脑朝外翻转。

　　秦笙也忍不住扑上前弯腰查看，裙裾下摆沾染湿漉的尘土。

　　电脑里播放的，和刘萌手里的无声视频一样。

　　秦笙颔着下巴后退进雨中，眺望那人离开的方向，心中敲击许久的鼓点渐渐平息。

　　比找不同游戏更专心，刘萌紧盯着看了许久，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不对！你这日期不对！”兴奋得破了音。

　　“哦。”
　　林子枫把电脑转回来，敲敲打打，光标猛点。

　　很快又转回来。

　　日期对了。毫无修改痕迹。

　　自动播放下一个，是压缩包里另一端，林子枫前天深夜回宿舍的视频。

　　“这不可能啊……”发起闹剧的几人讶异着面面相觑。

　　“别问我监控哪儿来的，你哪儿来的，我就哪儿来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而且——”

　　“周老师可瞧着呢，我没耍花样。你要是想，做个你进我宿舍的视频也行。”笑得十分欠揍，“前几天好像确实有贵重物品找不到了。”

　　“不可能！学、学校里，其他地方的监控。你——”有点语无伦次。

　　“既然敢和你对峙，我相信现在校内所有监控拍到的人，都只会是我。”桃花眼冷下来，凝视对方，声音压低了几分，“如果你还想继续扩大事情的范围，我绝对，奉陪到底。”

　　十分阳谋。坦荡得像做了为国为民的好事。

　　吆喝声最大的，威胁分量未必压得过声音小的。捏住狮子的挚友，等同于捏住他们的软肋。

　　刘萌眼底一乱，后退半步。
　　她看向林子枫身后，求助道：“周老师！”

　　林子枫也猛地转过去回望。回头时才发现周老师离自己好近，鼻尖差点撞上老师的小腹。突然记起分寸这两个字，悄悄后撤几寸。

　　究竟怎么做到的呢？周曦暮对技术工作不太擅长。前短时间看见新闻里有个小孩往堂兄的立式钢琴里倒矿泉水，亲戚没有责备，后来小孩向商场大厅的三角钢琴里倒可乐，家长赔偿上百万。

　　如果能提早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皮孩子，防止她闯出弥天大祸，自己就算不推波助澜，也可以袖手旁观。

　　可不应该在这个活动现场，不应该当着全校人的面，更不应该……

　　“周老师，您可得还学生一个清白。”林子枫又催把火。

　　周曦暮的纠结登时顿住，她忽然记起纪老嘱托时的额外提醒，更紧要的提醒：林父权职范围正巧能伸向一项梦寐以求的大型任务，任何想参加的人，他都能不费力地助其一臂之力。
　　多参与实践任务，比闭门造车强得太多。

　　如果此时将事态闹大，只会……

　　她忍了又忍地劝自己，浇树要浇根，带徒要带心。辅导员应该私下多找学生谈心交心。

　　何况——事情闹到这一步，一个巴掌拍不响。凡事讲究事以密成。如果她是刘萌，一定会选择更好的时机，和更不容驳斥的证据，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毫无关系的外人身上。

　　这些把戏再斗下去无甚意趣。周曦暮决定在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前，尽快了结此事，况且这件小事昨天早上就该被自己了结的。

　　“晚上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不过隔天早上，确实……”

　　“只有林子枫在宿舍休息。”

　　曾经遇到的一名外国学者说过，“Falsehood like a nettle stings those who meddle with it.”
　　谎言似荨麻，会刺伤使用它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她已经千疮百孔。

　　那双明媚的桃花眼倏地睁大，眉尾张扬。

　　而刘萌等人满眼写着不敢相信。

　　声音、脚印……如果视频能骗人，耳朵和眼睛会骗人吗？

　　不会。

　　骗人的只有嘴巴。

　　是了。能搞定死的监控，同样也可以搞定活的人。没想到周老师愿意与她们同流合污。

　　……

　　活动落幕，老生忙着善后，热火朝天讨论活动成果。只有几人记得先前闹剧，小声议论着。

　　由于熟悉对方单调的生活轨迹，秦笙在工学院、图书馆楼上楼下转了十几圈，加了二十几个微信，衣服云鬓都走干了，终于等到还没换下古装的人。

　　“你去哪儿了嘛？”小姑娘娇得委屈极了。

　　“阿枫找我帮忙。”

　　“监控？”秦笙好奇。

　　孙鲁晴点头。

　　不过监控不是白天做的事，白天只是回屋拿电脑给阿枫发完整版压缩包，之后去实验室开系统。那残局太精彩，再不默下来怕忘记。

　　嘿，果然是她。从上次她替疯子修电脑就看出来了，散热什么器都能换。小狐狸眯了眯眼睛。跟头疼脑热找大夫朋友似的，以后电子产品有什么故障，肯定也能找她解决。
　　是个有用的。

　　孙鲁晴低眉又去瞧那腰带，这回系得很牢固，裙摆是不是粘了细小的塑料飘带。

　　被看得脸热，秦笙尽量松弛下来，抬手挎进她的臂弯。
　　“跟我走。”

　　“去哪儿？”衣服也不换吗？

　　“请你吃饭。”

　　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子枫就那样被辅导员叫走，她难受。

　　就像花钱玩密室逃脱，却被学霸一路顺顺当当带出去，哪个线索也不是自己发现的，一点参与感没有。不过直觉告诉她，想得到答案的话可以来找这个木头。

　　贵公子停下，认真思索着。她认真的模样又令身旁心虚的姑娘想起清晰无比的回忆，燥得心烦。
　　“我有很多不吃的。”

　　“比如？”无非就是葱姜蒜香菜之类的，她也不爱吃。

　　“黄瓜、金针菇、芋头、蛋黄……”

　　“停停停！”少女仰头看向如数家珍的人，水润的唇瓣翘起，牵动唇角小痣。
　　“怎么平时他们叫你出去没这么多事？！”就跟我不行？

　　“酒。”孙鲁晴顿了顿，“都喝。”

　　除了食堂，林子枫很少约人外出去餐厅。

　　“别跟我提酒！”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前天晚上的事就我耿耿于怀？你全忘了吗？！！！
　　“我要吃烧烤！纯肉！吱吱冒油的那种！还有忌口吗？”小姑娘跳着脚询问，跋扈中还带点礼貌。

　　“不要辣椒。”

　　秦笙不想讨论废话，拖她钻进私家车。
　　“所以呢，你就那样帮她拿了监控？”她没挨到饭店再问。

　　长手长脚的人与她一道坐在后排，圆领袍下曲着的腿没地方伸，可怜巴巴地来回挪动。真有几分贵公子的模样。

　　秦笙叹了口气，俯身趴在对方腿上，够着前排座椅的按钮往前调。
　　见长腿舒展，她忍不住狠狠拍上一巴掌。“说话。”

　　“嗯。”

　　“没干别的嘛？”失望至极，白出来了。

　　“今天凌晨一点十三分，阿枫拜托我黑进学校闭路监控，提取同一时间段所有点位原视频，她剪辑了……”

　　叮——

　　“黑”这个字一出来，娇滴滴倒人肩膀的姑娘倏地弹坐起来，比平常写人物小传更用心。她准备好好听学霸讲解今天他们一伙是怎么密室逃脱的，毕竟她稀里糊涂就被大神们带出来了，根本不知机关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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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到的那个，本来就是你做出来的？不是真正的监控？”周曦暮听了两遍经过，才理清提问思路。

　　是照着俱乐部倩倩给的、两个醉鬼推门的样子改的。原版视频里两人挨得太亲密，容易叫人误会。

　　尽管林子枫不会误会。

　　“对。这样我才能随时随地给她做个一模一样的，吓死她。”故作凶狠地龇出小虎牙，酒窝浅凹。“说实在的，要不是知道您查房这事儿，我还反应不过来顺藤摸瓜呢。”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像过了十二点很久，林子枫第一时间联系孙鲁晴，请她帮忙取视频，看过之后一步步想到破解方法，试探周老师，也做好白天在“百团大战”活动上“迎战”的准备。

　　“她怎么拿到的？”周曦暮端起盖碗，添了一杯淡得没颜色的白茶。

　　“唉——不是说过了。能帮她‘偷’视频的人也是我小弟，‘偷’什么不还是我说了算。她真以为保安那么好贿赂啊？”得意洋洋。

　　“那……为什么不改成你自己？”顿了顿，“怕第二天万一有人看见别人，她不相信那视频是真的？”

　　“Bingo！”
　　“其他地方的视频被我用之前某一天的替换过，都是我本人夜里回宿舍的。”

　　被人拉着不让休息地讲了几遍细节，桃花眼周边的黑眼圈浓得像烟熏妆。她困倦地望着周老师屋内陈设。

　　和自己宿舍格局差不多。

　　只不过洗手间不是蹲坑、是马桶，阳台大一点，有自动升降晾衣架，双层遮光窗帘好像还挺隔音的。而且，这屋没有更换掉学校配发的两个高床矮桌，只多摆了一张小茶台、几个小圆椅和一张懒人沙发。

　　周老师每天睡觉还要爬上爬下的吗？啧。倒是个不多事的。

　　顶灯未开，暖橙台灯光映在她们脸上。

　　物似主人形，古董台灯、书法挂画，都和这屋子十分相宜。

　　林子枫自在地窝在懒人沙发里，眼睛都快闭上了。

　　不知有没有看见书桌底下一只落了灰的烟灰缸。

　　周曦暮又消化了一阵，不确定该不该问地问道：“你那晚真没回宿舍，对吧？”

　　那她清晨看见又没看见的人到底是谁？

　　林子枫抱着双臂，疑惑地皱眉。“不就一个秦笙、一个孙鲁晴嘛？今天站我旁边那俩丫头片子。不过……你们怎么都这么关心这个问题？”好像放长线要钓大鱼似的上心，小公主和小尼姑能有什么事。

　　“周老师，您早上进来究竟看见什么了？！不是我先暗示的话，您是不是有别的答案？”

　　“咳咳……”茶水滴在地毯上。

　　周曦暮猝不及防被天天喝的白茶狠狠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