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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煤油灯下的微光 ...

  •   黄土岗的夜,是墨汁里掺了煤油,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土坯房上。风在村外野地里打着旋儿,呜咽着穿过枯死的秫秫秆,发出鬼哭似的哨音。村东头李云霄家那间歪斜的偏厦里,豆大的灯火顽强地亮着,像溺在无边墨海里的一粒萤火虫。

      一盏缺了口的粗陶煤油灯搁在坑洼不平的土炕沿上。灯芯捻得短,火苗便也怯怯的,挣扎着向上窜一下,又被浓重的油烟压得弯了腰,颤巍巍地吐着昏黄的光晕。油烟像一条条细小的黑蛇,扭曲着升腾,舔舐着低矮黢黑的屋顶檩条,给原本就斑驳的顶棚又糊上一层黏腻的油垢。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煤油味、陈年土炕的霉味、角落里老鼠啃噬杂物留下的淡淡尿臊气,还有一种劣质墨水特有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陈丽君盘腿坐在炕上,背脊挺得像块门板,几乎要顶到那油腻的顶棚。她面前摊开一本卷了边、纸页发黄脆裂的《代数》,书页上爬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算式。她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黝黑的脸膛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像一块被风吹日晒雨打了千万年的顽石。粗大的手指捏着一截短得快要捏不住的铅笔头,用力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发出“沙沙”的、如同砂纸打磨骨头般的刺耳声响。草稿纸是糊墙的旧报纸撕下来的空白边角,粗糙不堪,铅笔划过,纸屑簌簌掉落。

      “啪!”铅笔头突然断了,黑色的铅芯碎在纸上。陈丽君低低咒骂了一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像是喉咙里滚过一块石头。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鸡窝似的短发,头皮屑混着尘土簌簌落下。

      “丽君姐……”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在旁边怯怯地响起,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这块即将爆发的石头。李云霄挨着她坐着,身量纤细,像一根在风里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把自己缩得很小,膝盖上摊着语文课本,手指干净纤细,轻轻点在书页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

      “嗯?”陈丽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依旧跟那些张牙舞爪的代数符号较着劲。

      “这里……”李云霄把身子凑近了些,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干净皂角味,在这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珍贵。她指着陈丽君草稿纸上一个明显扭曲的公式,“这个根号……好像写错了地方。应该……应该括在分母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陈丽君猛地转过头,那双因用力过度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向李云霄指的地方。她盯着看了几秒,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抓起那张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墙角。纸团惊动了一只正在啃食墙根的老鼠,“吱溜”一声窜进了黑暗里。

      “妈的!”她又骂了一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坏了的破风箱。胃袋适时地发出一阵响亮而空洞的鸣叫,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饥饿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胃壁,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慌的绞痛。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那里只有苦涩的汗碱和煤油烟味。

      李云霄被她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身体往后缩了缩,抱着膝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把自己面前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推了过去,轻轻推到陈丽君的腿边。

      陈丽君低头一看。手帕里是半块同样干硬的玉米面饼子,颜色深黄,边缘焦黑,显然是特意省下来的。李云霄自己面前,只有小半块更小的。

      陈丽君喉咙动了动,没说话。她沉默地拿起那半块饼子,掰开更小的一角,塞进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研磨着。干硬的饼渣摩擦着口腔内壁,带来粗粝的疼痛感,也暂时压下了胃里翻腾的酸水。她把剩下的、大半个饼子又推回给李云霄。

      李云霄没再推让,小口小口地啃着自己那小半块饼子,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课本。

      “丽君姐,”她咽下嘴里干涩的饼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你看这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们走出去,会比上青天还难吗?”

      陈丽君嚼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李云霄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崖壁上野杏树叶子上的露珠,映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那光,是这间破败、窒息的土屋里唯一干净的东西。

      “难?”陈丽君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刚才的暴躁,反而透着一股石头般的硬气,“再难,能有饿肚子难?能有天天看人脸色难?”她用力咽下最后一口饼渣,像是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囫囵吞了下去,“认准了,就干!怕个球!”她抓起旁边一个磨得溜光水滑的、比拳头略大的鹅卵石——那是她在河边捡的,写字压纸用的,沉甸甸的很有分量——重重地顿在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灯苗都晃了晃,仿佛在给她的决心盖章。

      李云霄看着她,看着她黝黑脸庞上那双燃烧着近乎野性的眼睛,看着她紧握鹅卵石、指节发白的手,心里那股被生活反复践踏的怯懦,似乎也被这石头的硬气和灯火的微光,悄悄驱散了一点。她点点头,重新低下头,轻声而清晰地念起课文来,清泉般的声音流淌在污浊的空气里,像一道微弱的溪流,努力冲刷着现实的淤泥: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李云霄清越的诵读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回荡。灯光将两个少女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一个粗粝如山岩,一个纤细如蒲草,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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