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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追忆 ...

  •   李云舒站在望月台冰冷的石阶上,风卷着残雪,吹动她身上那件旧宫装。这里是整座皇城最僻静的角落,荒草蔓过脚踝,枯枝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的目光穿透层层宫墙,落在远处那片被暮色染成灰蓝的天际——那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府邸的方向。如今,那里只剩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连名字都成了宫中的禁忌。
      十年了。
      那一年,李云舒刚满十二岁。她的世界,在母妃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母妃谢婉容,曾是京城的才女,出身于累世簪缨的谢氏门庭。她的才华令人艳羡,她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眸子,澄澈宁静,宛如深秋夜空中最皎洁的明月,顾盼间流淌着诗书浸润的灵气与温婉。见过的人都说,谢家明珠,当真是月宫仙子谪落凡尘。然而,这份惊世之美,带来的并非幸运,她也逃不掉被利用的命运。
      她入宫了,她的入宫,从来就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佳话,而是父皇为了将这颗最耀眼的明珠纳入掌控、用以牵制甚至荣耀囚禁谢家而落下的一枚关键棋子!那如月般清辉流转的绝世姿容,不过是这场冰冷政治交易中最光鲜、也最易碎的装饰。
      她的父亲,谢安,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两朝元老,清正廉明,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她的兄长,谢怀瑾,是威震边关的镇北将军,十数年间浴血奋战,意气风发,击退北狄无数次侵扰,守护了边境安宁,用累累战功筑起帝国北疆的屏障。谢家,曾是皇朝最耀眼的柱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皇朝最耀眼的柱石,却也成了龙椅上那位帝王心中越来越沉重的阴影。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早已悄然套在了谢家的脖颈上。父皇需要谢家的能力来治国安邦,却又无比忌惮这份能力所凝聚的威望和力量。将谢家最出色的女儿纳入后宫,封以高位,给予“盛宠”,一方面是将谢家与皇室更紧密地捆绑,以示恩宠与信任;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将谢婉容置于深宫,成为悬在谢家头顶的一把利剑?一个最精致、也最脆弱的人质!母妃的温婉才情、绝世姿容,不过是这场冰冷政治交易中最光鲜的装饰。她身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却如同困在华美鸟笼中的金丝雀,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整个谢家的安危。
      李云舒的出生,曾带来一丝微弱的喘息。当太医报出“是位公主”时,深宫某些角落里紧绷的弦,似乎悄然松动了几分。皇后和几位有皇子的嫔妃,暗自松了口气——一个外戚权臣家的公主,终究比皇子少了太多威胁。父皇的态度也随之变得微妙。他对母妃的“盛宠”渐渐淡去,不再频繁驾临,却也维持着帝王应有的体面,赏赐、份例从未短缺,逢年过节也必会驾临片刻,以示“恩眷”。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面子情”——既不会让谢家觉得被冷落而心生怨怼,也不会让谢婉容和她的女儿获得过多可能影响朝局的关注与力量。父皇看向年幼的李云舒时,眼神是疏离而评估的,仿佛在打量一件无足轻重、却又需要妥善放置的物品。
      而母妃谢婉容,则将所有的希望与情感,都倾注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李云舒的公主身份,反而成了母妃在这冰冷宫廷中唯一能抓住的、相对安全的寄托。在那座不再有帝王频繁踏足、略显清冷的宫殿里,母妃会借着幽幽的烛光,教她识字、读史、诵诗。母妃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云儿,看”她指着书卷上的字,“这是‘清’,如莲出淤泥而不染,是你外公一生秉持的风骨。他在朝堂上,为受冤的百姓据理力争,哪怕触怒权贵,也从不退缩,此谓‘直言进谏,为民请命’。”
      “这是‘勇’,非匹夫之勇。”母妃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遥远的北疆,“是你舅舅,以数千疲惫之师,诱敌深入,于黑风峡设伏,歼灭北狄万余精锐铁骑!运筹帷幄,以少胜多,护佑一方黎民安泰,这才是大勇!”
      母妃放下书卷,轻轻握住李云舒的小手,那双手冰凉却有力:“云儿,记住,无论身处何境,书中有天地,心中有明灯。谢家女儿,当明事理,知兴替。这深宫高墙困得住人,困不住心。你的学识与心智,才是谁也夺不走的铠甲。”
      烛光摇曳,映照着母妃如月般沉静却隐含坚韧的侧脸。年幼的李云舒懵懂地点头,将母妃的每一句话,连同她眼中那份在深宫重压下依旧不灭的光亮,深深烙印在了心底。她不知道,母妃教导她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如何在皇家这巨大的牢笼与棋局中,守住谢家的魂,艰难求存下去的火种。
      皇帝的猜忌像毒藤般悄然滋长。这赫赫功勋与清流名声,终究是成了催命符。谢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民间声望日隆,言必称“谢公”。谢将军在军中威望无双,边关将士只知“谢帅”,其功勋之盛,隐隐有盖主之势。朝中宵小趁机构陷,一封封密报如雪片般飞入宫中:丞相结党营私,将军拥兵自重,谢家意图不轨……“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谢家的咽喉。皇帝心底那点对权柄的绝对占有欲和对功臣的深深忌惮,在流言的浇灌下,终于化作了滔天杀意。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天罚”。
      谢家通敌叛国的“铁证”被“查获”,外公谢丞相在朝堂上被当场锁拿下狱,未经三司会审,便“暴毙”于天牢。舅舅谢怀瑾在边关被召回途中,遭遇“流寇”伏击,尸骨无存。紧接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火”降临谢府,烧了三天三夜。烈火吞噬了雕梁画栋、万卷藏书,也吞噬了谢家满门三百余口和无数的忠仆义士。焦烟蔽日,哀嚎遍野,曾经煊赫无比的谢府化为一片白地,连祠堂前的石狮子都烧得酥裂坍塌。皇帝在朝堂上痛心疾首,宣称这是“天降神罚,警示不臣”,下令任何人不得再提谢家,违者以同罪论处。
      母妃谢婉容,在得知父兄惨死、母族尽灭的噩耗后,悲恸欲绝。她不再流泪,那双曾盛满诗书智慧与温柔笑意的眼眸,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和刻骨的绝望。她紧紧抱着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李云舒,身体冰冷而僵硬。
      “云儿……记住……记住谢家的血……”母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记住那火……记住你父皇……记住……活下去……”
      没过几日,一杯御赐的“治急症”的鸩酒,送到了母妃面前。母妃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她只是用那双空洞得骇人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李云舒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刻骨的恨、无尽的悲、以及对女儿最后的、绝望的嘱托。她饮下毒酒,身体痛苦地蜷缩,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素色的衣襟。临咽气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萧明玉的手,将半块残损的蟠龙玉佩塞进她的掌心——那是谢家传承的信物,象征着曾经的荣耀,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碎片。
      那杯“急病”而亡的鸩酒,是父皇对母妃知晓谢家灭门真相后最后的“恩典”,也是对他枕边人最后一点“情分”的彻底斩断。
      “殿下,风大了,仔细着凉。”一个低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云舒没有回头,思绪回到了眼前,是徐嬷嬷,母妃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她只是轻轻拢了拢单薄的衣袖,指尖再次触到袖中那枚冰冷的硬物——半块蟠龙佩。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母妃临死前的手,也如同谢家祠堂前被烧酥的石头。
      “嬷嬷,谢家祠堂前的石狮子,如今还在么?”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
      徐嬷嬷浑浊的眼窝对着虚空,声音带着刻骨的苍凉:“没了,殿下……都没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连石头都酥了……陛下说,那是‘天火’。”枯槁的手指摸索着,轻轻搭上李云舒冰冷的手腕,传递着无言的支撑。
      李云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天火?呵。那场烧尽她母族荣光与生命的“天火”,正是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为了他那不容挑战的皇权,亲手点燃的。滔天权势之下,忠骨化为齑粉,恩宠转眼成空。她活了下来,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囚笼里,靠着装聋作哑、靠着对父皇刻骨的恨意和对母妃血誓的铭记,像一株生在阴影里的藤蔓,无声无息地汲取着生存的养分。
      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记住。
      记住外公的清正如何被污为谋逆;记住舅舅的赫赫战功如何成了拥兵自重的罪证;记住母妃的温婉才情如何被鸩酒终结;记住“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背后,是帝王冰冷无情的猜忌和足以焚尽一切的毁灭之火;记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些泛黄的书卷和母妃清雅的身影,曾是她在冰冷宫墙内唯一的暖意和活下去的念头。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灰暗的天际,仿佛能看到那片焦土之下,谢家冤魂的悲鸣。而在这深宫之外,那在尸山血海中挣得赫赫威名的新贵……他的功勋,是否也正悄然触碰到那条无形的、致命的红线?李云舒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吃人的皇权,这循环的猜忌与杀戮,她看得太清楚了。
      “又要下雪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消逝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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