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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跟随 ...

  •   程虔亲昵地呢喃冷翡臣的名字,一字一言,婉转动听,像是林间淌过的溪水声,也像情人夜间令人赤耳面红的爱语。

      可他的表演有些浮夸,轻浮拙劣到冷翡臣都能不假思索、轻轻松松地分辨出它的真假。正如戏台上的丑角,拼尽全力搏观众一笑。

      怎么会有人对身处对立阵营的陌生事物这样地自来熟?程虔的一颦一笑都蕴藏简陋的掩饰的痕迹,尽管破绽百出,但却真实地演变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仿佛潜意识驱使他自发地步入这无处不在的戏台。

      冷翡臣推测程虔曾经一定有过演戏或类似模仿、观察他人的爱好,而且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

      他身上的红绸犹如染血的嫁衣,五光十色的刺绣随布料的起伏荡漾着鎏金流光,大约是一千到三百年前的朝代样式。

      程虔的礼仪堪称完美,在当时的教育氛围下,他无疑出身于贵族世家。冷翡臣回想家族卷宗记载的王朝事迹,排除已被收服和死亡的面孔,他竟找不到疑似程虔的人选。

      他的违和被完整地摊开展现在冷翡臣的眼中,逼迫他做出抉择——是杀了程虔,还是将他留在身边?

      年轻的天师踌躇不前,而他的迟疑被笑靥依旧的程虔尽收眼底。

      程虔指尖轻点朱唇,眼角眯成一条殷红的缝隙。他愉悦地想:犹豫就会败北,你还是太嫩了啊,我亲爱的小天师。

      冷静理智的男主什么时候在关键时刻如此纠结过?即便他暂且没有经历阴谋诡计的锤炼,可在处理鬼魂的事情上一向果决。

      善则渡,恶则杀。
      诚实者存活,隐瞒者丧命。

      这是冷翡臣的行事准则。而今因程虔打破,他的昳丽容颜功不可没。

      程虔忍不住想要去抚摸自己的脸颊,即使以灵体行走于世的他早已丢弃了引以为傲的实体,可这种冲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横冲直撞。他想笑,笑男主角的肤浅,笑所谓的父母血亲赐予他的皮囊护佑他至今。

      但他似是太过疲劳,累得哪怕一动也不肯动。困意如同浪潮般再次扑倒了他,而在如影随形的往事里,程虔看见那个春风得意、少年意气的自己。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内心否认道。他最看重的不该是样貌,他最厉害的武器也不该是美丽。可惜他将记忆搜刮了一遍又一遍,把过去的自己翻到褶皱爬上脸皮,也没捞着丁点儿足以推翻它们的依据。

      但他可以肯定,程虔求的从不是外表。

      身为人时的片段渐渐远去,程虔的眼皮昏沉,冷翡臣在他看来只是被线条勾勒的简单图形。他伸手,向前一抓,又讪讪地、讷讷地松开,撒了一地的空气。

      冷翡臣总能唤起他竭力忽视的那些事情,譬如,枕在他膝上、勾住他肩膀、牵动他臂弯的同门师弟师妹们。程虔在树下读话本子,他们便嬉闹着央求他教导他们修行。

      程虔向来护短,什么都依着师弟妹。庭院深深,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清朗的传道声游过,填满秋末的风。

      至于后来?

      不过第二年严冬,师弟师妹们死的死,残的残,难得活下来的苗儿都成了杀死他的帮凶,或助纣为虐,或冷眼旁观。临了,他连爱着他的人的衣角都没留住。

      看来,他当人当得还挺失败。

      这么思来想去,他便也懒得为自己的死活发愁了。仇人相继离世,他又举目无亲,是生是死又有何意义,无非是再来尘世渡一遭劫,倒还不如死去来的清净。

      程虔从生到死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细数过往件件事,他少时在长辈的严厉苛责和殷切期望中步履维艰,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几近丧失休憩的时间。青年时突逢变故,朝来活人,暮来鬼魂,被所谓的君王囚禁,再重见天日却已物是人非。

      以后数年,单凭仇恨而行。

      或许他早就不想活了,只企盼一死了之,可怎能料到死过两次的他照旧醒来,孤独地站在未知时代的洪流里——鬼王无法杀死自己,因此程虔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这不对。程虔苦恼地想。

      他应该充分利用巧舌如簧的口才,兼之明媚、恍若梦中的相貌,勾得冷翡臣魂不守舍。就像他以往擅长的那样,使用这位天之骄子,达到他的目的。

      原先他甚至还妄图教训男主的不是吗?

      他想得太多,但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想得太多。程虔尝试把过错蛮横霸道地都归咎于冷翡臣不合时宜的打扰,他本可以不用想得太多,偏偏男主非要不请自来,触碰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窒息感如疯长的野草般蔓延,菟丝花似的汲取和掠夺他的正向情绪。

      真是讨厌的人类。
      真是讨厌的。和我。

      沉浸思维世界的冷翡臣发现程虔身上散发出一种死气,独属于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的白发老人的那类腐朽糜烂的味道。他猛地惊醒,视线扫过程虔心不在焉的脸。

      阴郁,无神。冷翡臣难以精确描摹程虔的形象,只觉他不笑时比山巅的雪还要更寒。

      他如同一件被遗弃在冰冷深谷的蒙尘宝物,无人为他擦拭,无人将他捡起,无人施舍他哪怕一份廉价的爱。

      他需要我。

      这个念头盘踞在冷翡臣的心尖,以至令他的血液沸腾殆尽。

      于是他放弃了全部的疑点,连他自己都很迷惑地上前一步,伸出指骨分明的手掌,向程虔郑重其事地微微弯下腰身:

      “既然你需要领路人,我也许能承担这份责任。我是冷翡臣,幸会。”

      真糟糕。
      冷翡臣想。

      他这副不顾黑白真相、摒弃谜团危机的模样像极昏庸无能的国君,被妖妃佞臣迷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若是叫老爸老妈知晓,定要训他直至嘴皮子磨破、喉咙干哑,恨铁不成钢,便是上家法也无可指摘。

      可他喜欢程虔。这种喜欢并非衍生于情爱,而是无关欲望、纯粹企望能离对方再近些、更近些的急切,始于天生的吸引。

      一见钟情?太过笼统。

      见色起意?也不合适。

      这突如其来的生疏情浪令冷翡臣措手不及,但在他搞清楚之前,他自信又狂妄地立下无声誓言:他要寸步不离地跟在程虔身侧,他会让程虔离不开他。

      争夺,是他根深蒂固的天性。

      由此,惊才绝艳的天师似是认为刚才的交换姓名不够正式,冷翡臣重复介绍了一遍。

      程虔怔住,飘渺不定的目光落在冷湿的地面。冷翡臣的回应是他模拟千万次未来中的疏忽,或者说,他从未预想过冷翡臣会以堪称正式的、平等的态度对待他。定住好些时候,程虔的眼尾出乎意料地隐约渗出鲜红的液滴,他慢悠悠地扯开嘴角,嫣然一笑。

      “引路人?差不多吧。”

      “不再提防我了吗?翡臣?你明明很忌惮我,却甘愿做我的引路人,为我所困吗?——你的胆量着实让人钦佩。”

      在我无能杀死你的时候。

      “你杀死我吧。”

      他是真心要长眠,他是真心不愿来人间。

      冷翡臣用冰蓝的双眼凝望程虔,反倒无所畏惧了,没忍住轻笑出声:“忌惮你?好,就算你是鬼王,可当今的你显然被某种咒语禁锢,区区普级鬼魂,还没资格让我忌惮。”

      “你欲求死,我偏不许你如愿。”他扬眉,轻狂恣意点缀在凤眸间。“我自然看得出来,无论你的罪孽有多深,但你厌倦杀伐,厌倦世俗。你要逃离,可我喜欢你,我要留下你。”

      “等你杀死我的那天,我才放你自由。”

      冷翡臣说:“活下去,杀死我。”

      苍天大地,他口中的三字经何尝不是一种紧箍咒,把程虔牢牢束缚在此方天地。程虔将冷翡臣的身姿镌刻在心脏,像是记仇般在那道身影上划满刀痕,充盈着触目惊心的血丝。

      他静悄悄地环住冷翡臣,指节好似吐信毒蛇在他的皮肤表面驰骋。程虔搂紧他的脖颈,仿佛用尾部绞杀他的猎物,呵气如兰:

      “好啊。”

      “幸会,我亲爱的小天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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