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尾》春分不回响

2、第二章 前尘

　　我叫碎玉，瑶水一族的人鱼，现在将军府作一个冰子。
　　人鱼九十岁成年，鱼尾幻化为人腿，可与陆上行走，亦可重新化成鱼尾游入大海。而未成年被强行剖开鱼尾化作双腿的，则寿命减少，终身不可再化作鱼尾融入大海。
　　因为人鱼寒性体质是压制火灵最好的工具，又兼人鱼一族美貌非常，所以大量人鱼在幼时被捕捉，以不菲的价格贩卖与修习火灵的兽族贵族。我就是这样来到将军府的。
　　我看着面前的铜镜，看着面前那双相似非常的碧绿眼睛。镜中少年十七八岁容貌，美丽异常。
　　没有人知道这张少年般的面容下究竟藏了一颗多少岁的心。
　　当我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双腿时，我甚至开心的想要哭泣，即使每次触动时都会有彷佛在心尖剜割的疼痛。所有的人鱼都在惊惶失措，只有我默默无言的抚摸着这双彷佛白玉雕就的脚，哪怕是撕裂般的疼痛都让我惊喜。
　　这种没能在九十岁生日时到来的喜悦痛的我弯下腰来，在众人都未察觉之时留下一颗晶莹的的泪珠，缓缓融入水中，半点痕迹也无。
　　玉瑶，玉瑶，你看，我终于也能如你一般。

　　九十岁生日那天，我睁开眼睛，发现下身依旧是鱼身，在湛蓝的水中发出淡蓝色的光泽。族中长老闻讯而来，看着我的鱼尾，发出淡淡的叹息。
　　他们说，这是残尾，只有被海神厌弃的人鱼才会有一尾永远不能化成人腿的尾巴。而这种人，只能被族人驱逐。
　　我惊诧的睁大眼睛，眼泪延脸庞流下，如一股清泉汇入海中，并未凝结成珠。
　　我很快搬离族中聚居地，来到近海之处。夜宿与珊瑚水草之中，与各色游鱼为伴，日日看日出日落，听浪花凶狠的拍打礁石。
　　我是被离弃的人鱼，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被称为人鱼。我在浅水中睁大眼睛哭泣，眼泪融化在水中，连温度都无法感知。
　　就这样浑噩度日，直到遇到玉瑶。
　　那日我茫茫然在水中四处游荡，不知游了多远，探出头时，发现一个男子正站在岸边看着我。
　　他身着青色长衫，衬着同样青翠欲滴的眼睛。衣摆在海风中缓慢摇曳，让人有弱不胜风之感。面容温文尔雅，也许已经有了年纪，因为我看到他眼中布满岁月流过的沧桑，但容貌依旧俊雅。
　　他与我是同族，我看到了族中标志性的翠绿眼睛。而与我不同，他有一双修长的腿。
　　我黯然神伤，鱼尾一摆，便要沉入水下。
　　“这位兄台，请等一下。”青衣男子唤道。
　　我停下下沉之势，抬头看他。
　　男子温文一笑，“我叫玉瑶，与兄台同为瑶水一族。”
　　不，我不和你一族。我没有族人，我只有自己。
　　我点点头，并不答话。
　　“不知族中近况？”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出来很久了。”
　　玉瑶笑容扩大：“可是迷了路？”
　　我继续摇头。
　　“可要我告知你回去的路？“
　　“你若是想知道族中情况，大可自己去。”
　　玉瑶渐渐收拢脸上的笑容，低头轻叹道：“若是可以回去……”
　　我抬起头，看着站在岸上的男人，他神色黯然，目光中含着一丝怀念。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对我笑道：“抱歉，见笑了。”
　　“我叫碎玉。”我突然想告诉他我的名字，因为我觉得，也许我们是相似的。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冰子这件事物。当他告诉我，在未成年时被人强行剖开鱼尾时，我惊叫出声。
　　“那应该很痛吧。”
　　“是啊，痛到我都怀疑我是否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那，你的双腿一生都不能再化为鱼尾了？”
　　玉瑶看着我隐没在水中的下身，叹息道：“是啊。没有鱼尾的人鱼是海神的弃子。”
　　我突然发狂的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海神还真是挑剔啊，有尾巴的他不要，没尾巴的也不要……”
　　疯狂的大笑中，有眼泪沿着面颊滑落，融入水中，悄无声息。
　　“你，”他面色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你是残尾？”
　　我不做声，只将面容探入水下，闭上眼睛，任眼泪横流。
　　突然下颌被玉瑶温柔抬起，他温柔笑着，用拇指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傻孩子。”
　　然后，他立在及膝的海水中，温柔的看着我，轻轻道：“之所以让你拥有永生的鱼尾，是因为海神不想让你离开他的怀抱。之所以让你拥有可以汇入海水的泪水，是因为海神不忍你伤心流泪。”
　　我怔怔看着他，眼泪却愈加凶狠的流出来。

　　“……人鱼被剖开双腿后，寿命会大打折扣，外加成为冰子，身体受火灵力量侵蚀，会更加贴近死亡……”
　　“那能活多久？”
　　“大概四百年吧……”
　　“这么短？”
　　“不，已经够久了……”他沉吟，出神的望向日落的西方，眼神哀伤中却夹杂着一丝决绝。
　　我看了他一会，又开口道：“你多少岁了？”
　　他回过神来，摸摸我的发，“我啊，应该已经三百六十多岁了……”
　　如果是四百年的话，那他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看到太阳升起了。可是……
　　“你还很年轻……”我难过的道。
　　“但是这里，”他一手捂住胸口，“已经老了。”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他声音哽住，突然便落下泪来。
　　与我的眼泪不同，他的泪水没有被海风吹散，而是迅速在风中凝结成水滴的形状，散落在水中，划破水面时发出破碎细小的声响。
　　玉瑶告诉我，他在岸边不远处搭了一个简陋的木屋。说着，他伸手向我指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影子。
　　因为无法上岸，我宿在了距离相会之处不远的珊瑚礁中。夜间，我看着自己在黑暗中闪着微微光芒的鱼尾，突然浓重的悲哀便涌上来。
　　是不是，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日升之时，光线射入水中，在红色的珊瑚上投下温柔的点点光斑。我睁开眼睛，从未像此时一样渴望日光的来临。
　　海水流动的汩汩声在耳边一时不停的响着，光线在水中扭曲成奇特的形状，水草挥舞裙带，早起的鱼儿在石间穿梭往来，偶尔口中冒出晶莹的气泡。
　　我在水下缓缓滑动，慢慢来到昨日相遇之处。在水中，听到规律的脚步声渐渐放大，于是猛地从水中窜出，溅起的水花将玉瑶吓了一跳。
　　惊吓过后，玉瑶仍旧是笑容满面：“真是淘气。”
　　我笑着甩甩尾巴，“玉瑶，你起得真早。”
　　玉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微笑。
　　“玉瑶，你是起来看日出的？”我看向东方，那里正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玉瑶轻声道：“在他身边时，我日日望向日出东方思念故土，离开他时，我便开始习惯等待夕阳西下，想念他在的地方。”
　　“他是谁？”
　　“是那个买下我当冰子的人。”
　　“那他现在在哪里？”
　　玉瑶转身，指向与日出相反的方向，“在遥远的西方。”
　　“那你既然想念他，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因为他身边没有我可以呆的地方。”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你可是喜欢他？”
　　玉瑶轻轻一笑，轻柔如同拂过水草的脉脉水流，“不，我爱他。”
　　“那他爱你吗？”
　　玉瑶沉默了好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是爱我的，因为他对我说过我能想象到的所有甜言蜜语。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厌恶我至极，因为他对我冷酷无情。”
　　“他怎么可能一边对你冷酷无情一边对你说着甜言蜜语？”我疑惑，“难道他喜不喜欢你你都看不出来？”
　　“若情爱是这般简单纯净的事情，便好了。”玉瑶长长叹息。“爱情便是剪不断，理还乱，离得太近害怕彼此伤害，隔得太远却又只能思念。”
　　“我不懂。”
　　“若你也经历一番情爱，便能知晓了。”玉瑶远远地立在初生的日光之中，橘色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显得圣洁无比。“但我又盼你终生不识情爱，不受伤害。”
　　我无话可答，其实我想说，玉瑶，你看看我的鱼尾，我哪里都不能去，我只能呆在这日渐混浊的浅水中等待余生度过。
　　玉瑶亦不说话，只是远远地望向正不断上升的太阳。我亦转过身去，看着它不断跳升。
　　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隔着远远地一段海岸，一起看红色晕染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