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尾》春分不回响

3、第三章 流逝

　　我与玉瑶看过日出日落，与日出相比，玉瑶更喜欢看日落，也更沉默。
　　当柔和的红色只剩下天边最后一丝光晕时，玉瑶便会转身离开，并不与我道别。我看着暮色中玉瑶的身影缓缓消失，便会甩甩尾巴回到栖息之地。
　　日里，再早早起来，与玉瑶同赏日出。
　　日日如此，不知山中岁月。

　　“玉瑶，你爱的那个人可与你一同看过日出？”
　　玉瑶笑着摇头，“他和我在一起时，日日春宵苦短，日上三竿方才起身。他不在我身边时，我只能自己看日出日落。”
　　“就像我没遇到你之前？”
　　“万幸我并不只为他而活，才能见到你。”玉瑶笑着道。
　　“什么意思？”
　　玉瑶不答我，只笑着看向东方。
　　“玉瑶，你并不爱说话。”
　　“有的时候，说多少，错多少。”
　　我亦不语。我与玉瑶之间有太多沉默存在，所幸那些沉默并不是尴尬。
　　“玉瑶，你喜欢的人对你好不好？”
　　“不好。”玉瑶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爱着他？”
　　“若能说放手便放手就好了。”
　　“那你现在还想着他？”
　　“平生最怕相思，却害相思，说不想只是骗自己。”
　　“那他可还想着你？”
　　玉瑶怔住，半晌道：“我不知道。”
　　“那你还在等着他吗？”
　　“等着他，等着他……”玉瑶突然发出短促暗哑的笑声，“只怕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了。”
　　我刚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他却弯下腰抚住胸口猛烈地咳起来。咳得如此痛苦，彷佛要将心肺咳出来。
　　“玉瑶，”我急得大喊，拍打尾巴向岸边游去，却只能搁浅在岸上。心中焦急，便用双肘撑住身子，缓缓在沙滩上挪动。
　　等我移动到玉瑶身边时，他已经闭着眼睛在沙滩上瘫坐成一团，袖上衣襟满是血迹。我捧起他的头，一叠声唤他名字，希望他张开眼睛。
　　我趴在沙滩之上，怀中抱着玉瑶，没有双腿，既不能去请大夫，也不能将玉瑶妥善安置到他的房子里。玉瑶不能如我一样活在水中。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无力过，我握住玉瑶细瘦的手腕，感到那脉动缓慢律动，便伤心的大哭起来。泪珠扑簌簌落在玉瑶脸上，将他面容打湿。
　　“啊——”我高声尖叫起来。
　　求你醒醒，我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世界。
　　“傻孩子，叫这么大声，死人也要让你唤醒。”我的怀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玉瑶，玉瑶……”我哭到哽咽，只狠狠抱着他。
　　玉瑶只轻笑，一手轻轻拥住我，一手将我脸上的泪珠抹去。
　　“玉瑶，你怎么样了？”
　　“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就好。”
　　“谁会经得起这般吐血？”
　　玉瑶抱着我呆了一会，才轻笑道：“碎玉，你可知我与你待了多久？”
　　我摇头。
　　“已经整整五年了，从离开他的那刻起，已经五年了。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玉瑶，不许你死……”
　　“我已经努力活至今日，剩下的日子，我无力支撑。碎玉，我累了。”玉瑶叹口气。
　　“那我呢？”
　　“碎玉，你并不是为我而活。我们都不能成为彼此活下去的借口。”玉瑶歇了一会，将我打横抱起放入水中，帮我冲洗在沙砾上磨破的伤口和满是泥沙的鱼尾。
　　“那你不等他了？”我泪眼模糊抬头看他。
　　“也许是我与他没有缘分，等不到了。”玉瑶苦笑。

　　玉瑶的情况似乎是很快的坏了下去。
　　自那日起，我便不会每日都在岸上看到玉瑶，虽然我依旧每日去看日出日落，但不同的是由之前的两人变成了一个。
　　偶尔遇到，玉瑶的脸色亦是极差，身体愈加瘦弱。我心中难过，只能在他怀中垂泪，玉瑶则不停轻声安慰我。待到日落之后，便蹒跚的回到自己的房子。
　　又是长时间的消失不见。
　　甚至我看着那模糊到几乎不可见的房子，心里想着是不是那个温柔的人已经消逝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一个我到不了的地点。
　　一日午时我靠在珊瑚礁中假寐，突然警醒，翻出水面，却见玉瑶立在浅水中。
　　我缓缓游近，玉瑶面上带着浅的抓不住的微笑。
　　“玉瑶，玉瑶。”我低声唤道。“今日可还好？”
　　“不过是老样子。”玉瑶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沙哑，说着将手中握着的东西递给我。
　　“一块玉佩，给你留个纪念。”碧绿的翡翠躺在玉瑶白皙细瘦的手掌间，美如梦幻。
　　我接过玉佩，沉默不语。
　　“碎玉，你可见过海底人鱼死亡的时候？”
　　“长老会拿着转生石来到将死的人鱼身边，用转生石凝聚逐渐消散的魂魄，送入下世轮回。如果没有长老来收集消散的魂魄，就会变成海面上的泡沫，不入轮回，永远消失。”
　　“呵，果真如此。我早说过，我与他有缘无分，就连下世也无需等待。那曾经生生世世的誓言又有何用。”玉瑶黯然的低下额头，“碎玉，若我死后有人来寻我，便将我留下的衣物交给他，若是没有……”
　　他停了一下，“便在这海底建座衣冠冢，让我仍留在这海中吧。”
　　我点点头，心底涌起强烈的悲哀。
　　“你落日时候会来看这夕阳吧。”
　　我点点头。
　　“去吧。”他挥挥手。
　　我划动鱼尾，向海底深处游去。暗流在脸边穿梭，如同刀刃切割。泪水在眼眶中溢出，融入海水，如同每日清晨破碎在海平面上的泡沫。
　　玉瑶，再见，再不见。

　　等我重新浮出水面时候，只见到离岸边不远处的沙滩上叠放着整齐的衣物。看着因为浪花拍打礁石产生的泡沫不断破碎，我心底凄冷荒凉，不知其中哪一个才是玉瑶。夕阳西下，又是一个人面对整轮太阳的时候。玉瑶一个人的时间静止在这个日落的黄昏，而我的时间，会截至在哪个不知尽头的午后呢。
　　抱着那叠衣物，我呆呆地立在水中看着日落时分的太阳，想着玉瑶说的若是有人来找他，便将衣物送予那人，便决定先带到水下，等到我何时要离开这里时候，再行埋葬。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会离开这里。也许只是一场大梦之后，也许还要千百个没有尽头的日落。

　　又是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落。只是不同的是，我开始有了一点点期待。那个会来找玉瑶的，一定是他爱的人吧。他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是什么发色，嗓音如何，这些都开始成了我每每发呆时候的念想。
　　直到玉瑶的小木屋已经无法再抵挡海上肃杀的风而坍塌时候，我才等来了那个来找玉瑶的人。
　　他骑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而来，褐色衣角翩然，深棕色的头发扬起风中。眉宇间带着淡淡一丝戾气，身侧挎着长刀，大概比我还要高的长刀。五官如同海风凿刻，线条硬朗，应该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吧。
　　他策马奔至木屋处，看了看破败的木屋，又抬头四望，发现远远立在海水中的我，猛地扬鞭而来，速度飞快到似要从我身上踏过。
　　从他飞奔而来至我面前，似乎只是一眨眼时间。看着那因为马上之人勒紧缰绳而腾起的马前蹄，我才恍然，若不是及时勒住马蹄，恐怕我真的要埋葬在这片水中了。
　　马上的人飞身下马，扑到我近前，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却猛地停住。水花溅上他的面颊，顺着硬朗的弧线下落。
　　“你，你不是玉瑶。”他大声嘶吼，“告诉我，玉瑶在哪里？”
　　我眨眨眼睛，甩掉脸上的水，慢吞吞道：“你来晚了。”
　　“晚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玉瑶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他去了哪里？”他两手握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玉瑶已经变成海上的泡沫，碎掉了。”我抓住他的胳膊，以期减低摇晃的幅度。他的双手紧紧扣在我肉里，带来钝重的痛。
　　“不，不可能，他说会等我的。”他吼道。
　　我摇摇头，“玉瑶说他和你没有缘分，等不到你了。而且，你们说的生生世世的誓言，也无法兑现了。没有长老帮忙聚集灵魂的人鱼是无法再入轮回的。”
　　“你，你说什么……”他终于停下猛烈摇晃的双手，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是这样，我以后也会如此。
　　我想了想，轻声道，“你放开我，玉瑶死之前有东西交给你。“
　　他茫茫然放开双手，我转身沉入海水中。将玉瑶的衣物抱在怀中，浮出水面时，那人依旧保持着放开双手的姿势，兀自发愣。
　　我将衣服塞到他手上，“玉瑶说，若是有人来找他，便将衣物给他。若是没有人来，便要我做个衣冠冢，就在这水下。”
　　男人突然紧紧抱着怀中的衣物，弯下腰去，彷佛不可抑制的疼痛般，他粗而低哑的大声吼着。
　　我看着有点发狂的男人，突然感到害怕。我慢慢后退，远远地看着他。
　　他吼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半点声息，只将头埋在浅水中，浑身猛烈的颤抖。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实话实说的真相对那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生命的唯一支撑被我轻易击碎。但是我从不后悔也许被冠以杀人凶手的名字，在我看来，玉瑶似乎更加吃亏，不仅没有爱，甚至没有来生。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已经过了日落，海边的风重新变得冷冽肃杀，光线昏暗到已经难以看清他的身影，男人终于抬起身，看了一眼远处的我，低声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策马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才发现，自始至终，我都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
　　夜晚躺在珊瑚礁中，我握紧手中的碧绿翡翠，默默叹气。玉瑶，不知这是不是你要的结果呢。不过也许你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