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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存许可证 第三集 ...

  •   自从那天晚上在小仓Livehouse的后台通道里,被朝日瑛太冰冷地宣判了“朝日之夏”的终结,爱知冬纪的性格就开始变得冰冷而沉默,不再带着曾经温柔的弧度,这一次,他的目的只剩下一个:证明。证明他的音乐是对的,证明舞台上的聚光灯理所应当追随着他指尖的跃动,证明那些脱离“整体感”的华丽solo并非炫技的毒药,而是足以独立点燃灵魂的烈焰。
      他觉得,只有他,爱知冬纪,能做到这一点。
      他开始不分昼夜地在新宿迷宫般复杂的后街里穿梭。目标不再是那些稍微像样,有稳定客源的小型Livehouse,而是那些霓虹招牌歪斜闪烁,空气中永远飘浮着廉价烟酒和汗酸味的地下酒吧。
      昏暗浑浊的灯光下,人群的喧闹声和碰撞杯碟的噪音永不停歇。他像一个闯入异世界的幽灵,背着沉重的吉他箱,执着地推开一扇扇挂着油腻门帘的后门,对着同样油腻,睡眼惺忪的酒吧老板或酒保,用最简洁直接,甚至带着点生硬的方式推销自己。
      “让我上台。”
      “十五分钟。”
      “吉他,或者随便什么空着的位子。”
      “……只要能发声。”
      大多数时候换来的是不耐烦的白眼,挥手的驱赶或者毫不客气的:“不需要!别捣乱!”偶尔有老板被这少年眼神里那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噎了一下,或是被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乐器晃了眼,或许还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念头,会勉强点头:“行,最后一曲,客人走完前弹完滚蛋,没工钱。”
      这就够了。对冬纪来说,这就够了。
      神乐在台下阴暗的角落里,见证了这一切的开始。他不是刻意跟踪冬纪,只是那天从Livehouse出来,刺骨的寒意和肚腹持续的灼烧感还是一样真切。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比胶囊公寓那条堆满垃圾的死巷稍好一点的地方,去熬过这个夜晚。
      某个灯光闪烁得让他头晕的酒吧门口,他意外地瞥见了那个银蓝色发丝,背着巨大吉他箱的身影。鬼使神差地,他跟着走了进去。
      然后,他看到了冬纪第一次在这样的地下小酒吧登台。场地窄小闷热得像个蒸笼,劣质音响发出沉闷刺耳的啸叫。周围是酒气熏天的上班族醉醺醺地高谈阔论,是穿着廉价亮片裙的女人和油腻男人肆无忌惮的调笑。
      冬纪站在这个与高雅艺术毫不沾边的“舞台”上,像是被硬生生摁进一幅色彩刺眼又粗俗的浮世绘里,只有他那一隅格格不入。
      他插上吉他插头,拨动琴弦。没有自我介绍,没有废话。音乐如同冰冷的瀑布,轰然从他指尖倾泻而下。依旧是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音符密集如暴雨砸向大地。但这一次,没有乐队的框架束缚,没有需要考虑配合的主唱或鼓点,冬纪的吉他solo变得无比自由,也更加的……孤独和锋利。每一个音符都像脱鞘的刀刃,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这片狭小混乱的空间里疯狂切割空气,试图劈开那层层叠叠的喧哗和浑浊的烟雾。
      听众的反应截然相反。大部分醉醺醺的客人被打扰,不满地皱眉、嘟囔,有人甚至咒骂着“吵死了!”,但角落里,也有零星几个醉眼朦胧的人微微抬起头,脸上是惊愕、不解,或许还夹杂着一丝隐隐被震撼后的茫然。
      有一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正被身边女伴拉着灌酒,却在某一个急速变奏的瞬间,动作停滞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台上的吉他手,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穿透了酒精的屏障。
      冬纪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的反应。他的眼睛是冰封的湖泊,只倒映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和被汗水浸湿的琴身。
      当最后一个撕裂的高音如同垂死的嘶鸣般戛然而止时,小酒吧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随即被更加汹涌的嘈杂声浪瞬间填满。他默默拔掉插头,背上吉他,无视酒吧老板不耐烦的摆手示意他赶紧滚下台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走入人群投来的混杂着迷惑、厌烦或不屑的目光中。
      神乐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第二天,当神乐再次因为胃部熟悉的绞痛而在清晨冰冷的巷子里无目的徘徊时,他又在另一家破旧酒吧的后巷垃圾桶旁看到了冬纪,冬纪正试图从后厨小门进去交涉。
      这一次,神乐没有犹豫,他走了过去。不是为了冬纪,是为了自己。
      “喂,”神乐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吓了冬纪一跳。他回过头,看到是那张苍白阴郁的脸,眼中有些意外。
      “这种地方……你们这种场子,”神乐没看冬纪的眼睛,视线扫过油腻的后门,“……缺人吗?洗盘子?擦地?……什么都行。”冬纪愣了一下,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他没问原因,沉默地点点头,转身替神乐推开了那扇散发着食物馊味和洗碗水味道的后门。
      就这样,一种怪异的共生关系开始了。冬纪在新宿深处那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地下酒吧里穿梭、弹奏,如同一个只专注于自我证明的信徒。而神乐,则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在这些地方的后厨、吧台、肮脏的盥洗室里寻找最不需要技术含量,只需出卖廉价体力的杂活。搬运一箱箱沉重的酒水,清理呕吐物和打翻的食物残渣,在厨房油烟和洗碗池刺鼻的清洁剂味道中麻木地劳动。
      偶尔,在冬纪上台的时候,神乐会隔着油腻的吧台玻璃,或是在堆积如山的垃圾袋旁,瞥一眼那短暂燃起的激烈又孤绝的音乐之火。冬纪的吉他一次比一次更锐利、更狂放,像是在用声波不断撞向名为“证明”的墙壁。
      冬纪的“表演”带来的报酬除了偶尔的钢镚儿,更多是酒水抵消或一顿勉强果腹的员工餐。而神乐的打工是实打实的血汗钱,虽然微薄,却意外地稳定。这些沾着油污、汗渍和垃圾异味的钱币,让他终于暂时摆脱了蜷缩在破旧胶囊公寓的绝望境地。他租了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单人房间,房间里起码有扇窄小的窗户,能看到外面密密麻麻、永远灰暗的公寓外墙线条。
      他不再需要去思考怎么“活下去”的最底线,但那个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活着?”——依然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日复一日在心底缓慢地拉扯,不见血迹,却痛入骨髓。
      神乐依旧无法融入高中那个灰色的,充满窃窃私语的环境。霸凌如同黏在鞋底的口香糖,虽不如最初那般集中而暴力,却始终存在。冷漠的排挤,课桌抽屉里偶尔出现的涂鸦或垃圾,体育课上无人愿意靠近的真空区……这些构成了他学校生活的全部。他习惯了低头,沉默,像一截没有生命力的朽木。
      在一个深夜,神乐刚从一家挤满了醉醺醺狂欢者的地下俱乐部后厨爬出来。汗水浸透了劣质的工作服,手臂因为搬运了整晚堆积如山的玻璃酒瓶而酸麻得抬不起来。空气中残留的廉价香水、浓烈酒精、呕吐物和汗酸混合的气息粘稠得像一层油膜,糊在他的口鼻。
      他疲惫地拖着脚步,拐进了更深处的一条死巷尽头,那里堆满了等待清运的大型垃圾,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腐败气味。这是他常躲进来透口气、远离人声的地方。他需要一个空间把肺里那浊气呼出来。
      然而,今夜这片小小的“净土”已经被占领了。
      昏暗月光下,垃圾堆旁的空地上,冬纪靠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冰箱侧面,微微仰着头,眼睛望着夜空里根本看不见星星的灰蒙蒙底色。他似乎没注意到有人来。
      “……”神乐脚步顿了一下,转身就想离开这个同样令人窒息的角落。
      “等等。”冬纪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浓重的、被砂纸磨砺过的疲惫。他没有看神乐,只是对着空气说话。“为什么一直跟着我?”神乐身体僵住,没有回头。“或者说……为什么我演出的时候,总能在角落里……看到你?”
      冬纪的声音很平稳,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遥远而模糊。他缓缓低下头,视线终于落在神乐僵直的背影上。“你看我的样子,不像是在听音乐……更像是在……观察什么?”
      死寂在腐坏的垃圾堆上蔓延开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和某种管道漏水的滴答声。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神乐的声音才艰难地挤出喉咙,比垃圾发酵的气味更低沉,更令人窒息:“观察一个跟我一样的废物。”
      冬纪冰封似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一个……拼了命想证明自己没错,拼了命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结果只证明了自己更像个笑话的……废物。”神乐转过身,月光勉强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阴影和麻木的神情。
      他看着冬纪,像是在看一面破碎的镜子,“你说你‘只是想帮我’?哈…”他发出一声短促、毫无温度的冷笑,“就像你觉得你的吉他才是音乐唯一的意义,别人都只是束缚你的背景板一样。那不是帮,是施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懂被当成垃圾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吗?”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积压太久,终于锈蚀断裂的阀门,压抑在心底的污泥和毒液猛地喷涌而出。“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干这些?因为我是废物!一个家里破产、父母坐牢、没钱就得靠偷抢、连施舍的破钱都接不住的废物!在学校,我是小偷!是罪犯!是垃圾!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垃圾!没人想靠近,靠近的只是想再踩一脚!”
      他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压抑地颤抖着,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为什么活着?因为他们被判刑那天的铁门关上时……我听见了那声音!像在我脑子里锁死了!活着?就是为了让他们在铁窗后面知道……他们的儿子……我,赤羽神乐!还在外面喘气!像个蛆一样!像他妈垃圾堆旁边这只苍蝇一样!”
      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破纸箱上,正在黑暗中寻找食物的野猫被惊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白在昏暗中布满了血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开。
      “……活着……真他妈让人恶心。”
      巨大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浓烈的腐臭味和冰凉的夜风灌进肺部。
      冬纪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暴戾气息,几乎崩溃的少年。那些咆哮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经历:家族的坍塌、异国的流落、偷窃、差点被捕、被施舍后的愤怒和被持续凌辱的灰暗校园生活……这些沉重到令人心口发闷的碎片,连同那声嘶力竭的对“活着”的诅咒……
      时间凝固了许久。只有风声掠过垃圾袋边缘的窸窣。冬纪冰封的眼底,之前那点微弱的涟漪扩散开,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震动。某种东西,在他那专注得近乎偏执、一心只想用音乐证明一切的堡垒里,被这汹涌而来的,充满绝望和力量感的真实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没有安慰,没有评价。他甚至没有对神乐那声“废物”的指责做出任何辩解。在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后,冬纪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刺穿了这恶浊的空气。
      “赤羽。”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神乐的名字。
      “……你刚才说的这些……”冬纪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庞。他紧盯着神乐那双燃烧着痛苦、愤恨和死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每一句,都是绝佳的歌词。”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岩浆,瞬间激起了神乐更汹涌的愤怒与不解。
      他猛地转身,瞳孔里燃烧着被彻底冒犯的火焰:“歌词?哈?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我不是你那些歌里玩弄的词句!我是活不下去的垃圾!”他几乎要扑上去揪住冬纪的衣领,拳头在身侧捏得死紧。
      冬纪没有后退,脸上冰封的表情纹丝未动,唯有那双紧盯着神乐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一簇异常执着,甚至可以说是狂热的光。
      “正因为听见了,所以才是‘活着的歌词’。”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神乐的暴怒,“那些痛苦、屈辱、质问……不是虚假的呻吟,是撕开皮肉流出来的真实!多少人写歌词,在扮演痛苦,你不需要扮演,你就是那个‘为什么活着’的本身!”
      神乐被这诡异的逻辑噎住了。他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着,那句咆哮却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种被灼伤的、嘶哑的喘息。
      他看着冬纪,像是在看一个外星生物。这个疯子!在听到他那般不堪、黑暗、充满诅咒的自白后,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把这个变成歌词?
      “跟我组个乐队。”冬纪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不带起伏的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而非邀请,“你,和我。”
      “……你疯了吗?”神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什么都不懂!我不会唱歌!不会吉他!连鼓掌都懒得!我他妈只想……”后面那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变成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冷笑。
      冬纪的目光终于从神乐燃烧的眼睛上移开,扫过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洗得发灰的旧衣服,最终落在巷口外面那浑浊闪烁的霓虹光晕里。“你会什么?”他问。
      神乐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冰冷的笑声:“偷窃?抢包?当个见不得光、被人踩在脚下的杂工?还是……天天想着怎么从这恶心的世界里解脱?”
      “不,”冬纪的目光转回来,精准地锁定他,带着一种洞悉般的冷静,“你刚才说你在伦敦读过书。”
      神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段短暂的,被强行碾碎的优雅时光,此刻被提起,只会让现实的溃烂更刺痛。
      “弹钢琴的吧?”冬纪的语气带着肯定。他似乎在某个酒吧的后台偶然瞥见过神乐指尖不自然的动作残留,或者在神乐愤怒拍打墙壁时,无意中看到了他手指上某些异于常人的细微旧茧。“小时候被逼着学?”
      羞辱感再次涌上心头。那是父母破产前,强加给他这个“未来继承人”的体面装饰。他学得马马虎虎,毫无热情,上高中后就再也没碰过。那点可怜的钢琴底子,在眼下这无边的泥沼里,又算得了什么?能换一个饭团吗?
      “早忘光了。”神乐冷冷道,试图把那段遥远的、脆弱的记忆彻底斩断,“而且,关你屁事!”
      冬纪沉默了几秒。腐坏的垃圾气息在两人之间流淌。
      就在神乐以为这荒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冬纪再次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斩钉截铁的决断:“我不会让你白干。”
      神乐没反应过来。
      “你给我歌曲。”
      “我给你钱。”
      冬纪看着他,那双冰封湖面般的眼睛没有波澜,却传达着不容置疑的、赤裸裸的交易信息。
      钱。那个神乐为了它曾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穿行,那个让他挣扎着还活在这个恶心世界的,最原始、最污秽、也最真实的动力。
      神乐狂怒的血液像是瞬间被冰冻住,随即又被另一种冰寒刺骨的屈辱所取代。
      又是钱!就像便利店那天一样,冬纪这个混蛋!他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用钱收买的丧家犬?!极度的羞耻和愤怒让他眼前发黑。
      “你他妈……”嘶哑的咆哮即将冲破喉咙。但下一秒,胃壁熟悉的,如同被冰冷铁丝摩擦般的痉挛猛地袭来,尖锐的疼痛感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勒断了他的愤怒。昨夜在油腻后厨搬运重物的疲惫、手臂的酸软、此刻巷子里刺鼻的恶臭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所有身体上的痛苦瞬间压倒性地占据了上风。
      他需要那该死的钱!他离不开它!没有它,他赤羽神乐今天可能就真的得像一条野狗一样饿着肚子蜷缩在某个桥洞里!
      活着……就是为了换下一顿饭!就是这么下贱!就是这么恶心!
      “……多少?”神乐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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