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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存许可证 第四集 ...

  •   被冬纪丢进那个说是“排练用”的地下室时,神乐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走进这种地方。地下室空气混浊,堆满了冬纪那些昂贵的、闪着冷光的器材,角落还扔着他当初在小仓Livehouse弹的那把吉他。
      一切都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冬纪塞给他一本乐理基础和一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曲谱,指着一台二手但保养得还不错的立式电子钢琴:“写出你的‘为什么活着’。”
      “我不会!”神乐烦躁地推开那些东西,看着黑白琴键,如同看着绞刑架。
      冬纪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钱包,抽出几张崭新的万元纸币,“啪”地拍在落满灰尘的琴盖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
      神乐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胸口堵得发闷。但沉默了几分钟,他还是坐下了。手指试探性地落在冰冷的琴键上,僵硬而生涩,像锈死的齿轮被强行撬动。
      那个“活着的咒语”在脑中盘旋,伴随着父母的哭泣、狱门的撞击声、同学的白眼、以及垃圾桶旁的霉味……每一个音符敲下去,都带着一股宣泄般的恨意。谈不上什么技巧,旋律充满了混乱、破碎、不安的停顿,像他颠沛流离的生命轨迹。
      偶尔有几个段落,手指凭着童年被驯化出的肌肉记忆滑过,带出一点意想不到的,尖锐却苍白的和谐,转瞬又被更浓重的噪音淹没。
      写得一团糟。
      冬纪抱着手臂靠在墙边,听着那些如同钝刀割肉般,充满痛苦挣扎和不谐之音的组合,脸上冰封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他在某个段落突兀地停下,或是弹出一串极其怪异、令人不适的组合时,突然说:“这里,留着。”
      神乐看着他,几乎想砸了这该死的琴。自己弹的是什么东西?垃圾!连垃圾都不如!这个混蛋冬纪居然还要保留这些?!
      几天后,冬纪给了他一叠厚厚的,打印出来的纸。神乐皱着眉翻开——那是他那晚在小巷里咆哮出的所有屈辱、绝望和不甘。每一句都被精心切割、组合、甚至加上了冰冷的注解,如同病理解剖的报告。冬纪竟然真的把它们……变成了歌词?!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句子被印刷在纸上,一种比愤怒更深的,被彻底撕裂隐私的暴露感和荒谬感让他浑身冰凉。
      “配你那个破旋律。”冬纪言简意赅地命令,眼神里那簇执着的光更加灼人,“那旋律里的噪音……是痛苦本身在发声。”
      青叶町高中唯一那间老旧发霉的音乐教室,成了神乐临时的避风港。至少在午休和放学后一段时间,这里通常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破旧窗帘缝隙透出的微弱光线中跳舞。这里也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音色喑哑,琴键有好几个凹陷下去,回弹迟钝。
      他开始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去。冬纪给的乐谱和那充满诅咒的歌词压在膝盖上,笔记本上涂改着乱七八糟的音符标记。没有冬纪在场,他似乎少了些束缚。
      手指再次触碰冰冷的琴键,他闭上眼,不再是刻意回忆那些具体的场景,而是放任那股弥漫在骨髓里的,永远无法排遣的虚无感和巨大的“无意义”吞噬自己。指尖下流淌出的旋律不再是前几日的暴烈冲撞,而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如同深海缓慢流动的暗涌。没有激烈的宣泄,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空洞。旋律的线条沉重得仿佛要坠断,却又在某个快要断裂的边缘,用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勉强维持住一丝连贯。
      他一边弹,脑海中一边回响着冬纪那句“为什么活着是绝佳歌词”的诡异论断,还有那些被赤裸裸印在纸上的血淋淋的自白。手指越发沉重,节奏拖沓,停顿生硬。
      他在弹奏一个彻底“废物”的存在本身,没有希望,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无声的下沉。
      他就是那个正在下沉的废物。
      音乐教室靠近走廊尽头,平时很少有人过来。但就在这一天,一道高挑、充满活力的身影在路过时,被门缝里飘出的琴声猛地钉在了原地。
      朝日瑛太,刚开完学生会会议,准备回教室整理东西。那如同从幽暗海底缓慢上浮、冰冷又压抑的琴声碎片,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猝不及防地勒紧了他的心脏。
      他脚步瞬间凝固。原本带着明朗神情的脸庞,第一次在他熟悉的环境里浮现出困惑和一种极其罕见的僵硬。
      那琴声……太奇怪了。完全不流畅,技术生涩得甚至可以说是拙劣,像是初学者胡乱敲击出来的噪音。但是……没有技巧的华丽,只有纯粹的感受!那旋律的每一次拖沓、每一次笨拙的衔接、甚至每一次不该出现的突兀停顿,都蕴含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无形巨手拖拽着下沉的疲惫感和窒息感!这不仅仅是不和谐,这是……一个人在深渊里无力的呼吸!那里面流淌的不是音符,而是一种冰冷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是谁?学校里没人能弹出这样的东西,也没人会去写这样的东西!这甚至不能算是音乐,更像是一种濒死状态的……声音凝结?
      此刻这笨拙、沉重、满是噪音却直击灵魂的声音,像一根针,极其精准地扎入了瑛太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放轻脚步,悄然挪近那扇老旧木门,眼睛透过门板上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极力向内窥视。阳光穿过高高气窗的缝隙,形成一道倾斜的光柱,正好打在室内钢琴前坐着的那个身影上。
      光影的边缘勾勒出一个极其单薄,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的背影。凌乱的黑发随意垂落,盖住了耳朵和部分侧脸,背脊微驼着,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死气。他的手指在那些坑坑洼洼的琴键上沉重地起伏、挪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放弃的迟钝感。
      是他?!
      赤羽神乐?!
      那个阴沉,沉默,被所有人排斥,甚至传言是小偷的转学生?!
      朝日瑛太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表情瞬间复杂到了极点,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对未知的强烈好奇、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刺痛。他完全无法把这个传说中卑劣的形象,和他此刻看到的这个沉浸在如此沉重、纯粹、带着灵魂拷问的旋律中的背影重叠起来。这反差过于巨大,也过于震撼。
      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推门而入的冲动时,神乐的手指停在了一个极其别扭的高音上,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重重地垂落下来。
      琴声戛然而止,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神乐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沉重的背影仿佛又矮了一分。他没有任何收拾乐谱的动作,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面对着哑然无声的琴键,仿佛面对的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黑色深渊墙壁。
      朝日瑛太紧紧贴在门外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校服传来。走廊里死寂无声,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因为刚才那奇异的琴声和窥见那背影的震撼,而剧烈、陌生地跳动。
      良久,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弧度在他微抿的唇角缓缓拉开。
      原来……在阴沟里,也会有声音挣扎着想要表达吗?
      神乐弹琴的背影停滞在午后的光束下,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的脆弱剪影。朝日瑛太屏住呼吸,那股沉重的、直抵深渊的旋律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将他精心维持的光鲜外壳狠狠撕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内里同样存在破洞的、摇摇欲坠的真实。
      眼前这个被所有人视为垃圾,阴沉孤僻的神乐,竟然在制造着这样的……声音?一种能瞬间攫住他灵魂,让坚固堡垒为之动摇的声音?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推开了那扇老旧,吱呀作响的音乐教室门。
      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室内的死寂。光束中悬浮的尘埃因震动而狂乱飞舞。神乐如同被惊醒的野兽,倏地扭过头,那张苍白阴郁的脸上还残留着沉浸在巨大虚无感中的疲惫,但看清闯入者是谁的刹那,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硬壳覆盖。警惕、疏离,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厌弃。
      朝日瑛太?他怎么会在这里?刚才那些……废物挣扎时发出的噪音……被他听到了?
      一种被窥探最深隐秘的强烈羞耻感和暴怒瞬间攫住了神乐,他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钢琴凳边缘发出闷响,乐谱和笔记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他根本不想捡,只想立刻从这个地方消失,从这个光芒万丈的人面前消失!
      “喂!”瑛太下意识地出声,试图阻止神乐像受惊的猎物般逃离。他往前踏了一步,伸出了手,脸上带着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急迫感,“等一下!你刚才弹的……”
      然而,他那张惯常带着阳光般亲和力的脸,此刻在神乐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瞳孔里,只剩下刺眼的、居高临下的光芒,那种光芒,和冬纪钞票的反光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是神乐永远无法企及、也永远憎恶的东西。他来干什么?炫耀?展示他轻松拥有的一切?嘲笑一个在泥潭里发出噪音的垃圾?
      “滚开!”神乐的声音像冰锥刺出,干涩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他甚至没有给瑛太说完话的机会,粗暴地一把拨开瑛太伸过来的手臂,那动作带着十二分的嫌恶,仿佛瑛太是什么肮脏的病原体。
      他不再看瑛太脸上任何可能存在的表情——惊讶?困惑?还是伪善的同情——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这张刺目的脸!
      神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音乐教室,脚步咚咚地砸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像一阵裹挟着绝望与暴戾的风,消失在教学楼的转角。
      瑛太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臂还尴尬地悬在半空。音乐教室的门洞开着,门外偶然走过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又被瑛太阴沉得可怕的脸色吓得赶紧缩回头。
      那笨拙却沉重的琴声似乎还残留在他耳膜深处,与神乐最后那句充满恶意的“滚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令人心绪不宁的噪音。
      他缓缓放下手,眼神中那片被神乐的琴声意外刺破的、难得的真实困惑,迅速被一种更习惯的、用来防御的冰冷和自嘲覆盖。他环视着凌乱散落在地上的乐谱和笔记,最终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拾起一张离他最近的纸页。
      上面的音符标记混乱潦草得如同涂鸦,一些和弦标记得歪歪扭扭,几个不成形的乐句旁边,潦草地写着几个零散的日文单词:“为什么”、“活着”、“废物”、“深渊”……字迹力透纸背,带着纸张被笔尖撕裂的痕迹。
      瑛太的手指拂过那些深深凹陷的字痕,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心中那团灼烧的黑焰。他紧抿着唇,将那张纸攥入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青叶町高中后街小巷深处,那间招牌剥落的“萤火虫”Livehouse。空气浑浊,灯光刻意调得暧昧不清。一小群人聚在一个半开放的卡座里,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今天是学校某个社团的庆功宴。
      “哦哦哦哦!来啦瑛太!”
      “太慢了吧会长大人!”
      “罚酒罚酒!”
      一看到姗姗来迟的朝日瑛太出现在门口,卡座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热情的,夹杂着戏谑的招呼声。几个关系更近的朋友笑着站起来推搡他往里坐。
      瑛太脸上瞬间切换回那个完美无缺的、如同戴上阳光面具的笑容,轻松随意,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调侃,仿佛刚才音乐教室里那个僵硬、阴沉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抱歉抱歉,学生会那帮家伙非要拉着我处理点事。迟到了,我认罚!”他接过递来的玻璃杯,里面是泛着泡沫的廉价啤酒,随即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大半杯,动作潇洒流畅,引得一桌人哄笑着拍手叫好。他融入得那么自然,像一滴水汇入海洋。
      “来来来,瑛太,唱一首吧!”
      “就是就是!好久没听你开嗓了!来一首你妈妈的经典!”
      “《夏夜星火》!当年迷死我了!”
      气氛被炒热,有人已经开始点歌,起哄着要把话筒塞给他。瑛太脸上的笑容僵了零点一秒,快得无人察觉。胃部深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那熟悉的、冰冷的绞痛感骤然升起,瞬间蔓延到指尖!母亲……那个名字,那首歌!
      “别闹,”他佯装轻松地摆摆手,巧妙地避开了递到面前的话筒,“今天主角是你们,我就是来蹭酒喝的,别让我抢风头。”他试图用调侃掩盖过去。
      “别扫兴啊瑛太!”
      “就是!唱两句嘛!大家都很想听啊!”朋友的笑容真诚而热切,带着纯粹的期待。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甚至有人开始拍桌子打起拍子:“瑛太!瑛太!瑛太!”起哄声浪越来越大,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像无数双无形的手,试图把他拖到聚光灯下。
      瑛太感觉自己的背脊瞬间僵硬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周围那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下,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扭曲模糊。
      脑海里轰然炸开一个片段——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想给妈妈一个惊喜,他推开虚掩的练习室门缝,里面传出男人压低的笑声和女人撒娇般的埋怨:“……哎呀,就再帮我约一次他们电台的高层嘛……上次那首歌能上榜单第一多亏了你……这次的位置……”紧接着,是那个男人在母亲光滑肩颈上印下的、带着湿腻声响的吻……手机从口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慌乱捡起时,冰冷的金属屏幕亮起,手机被瑛太迅速藏起,脸上却是最完美的笑容:“妈,我回来了。”
      那画面、那声音混合着现在包间里的喧嚣、灯光、和朋友们期待的眼神,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嘈杂,胃里的痉挛让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抱歉……嗓子真不太舒服。”瑛太的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住了,显得有些勉强。
      他从喧嚣的中心挣脱出来,不顾背后朋友有些扫兴的嘀咕和疑惑的目光,几乎是逃似的挤到了吧台最边缘,灯光几乎无法覆盖的阴影角落。
      “一杯威士忌,纯的。”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针扎般的刺激感,稍稍麻痹了翻腾的胃和混乱的大脑。
      他紧紧握着冰冷的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中,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吧台内一个几乎被客人挡住的小型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晚宴活动现场的红毯秀。
      高清镜头推近,捕捉到一个光彩照人的中年女性。保养得宜,气质雍容华贵,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缀满碎钻的晚礼服,脖子上戴着闪耀的钻石项链,正笑容得体地对着镜头挥手。无数闪光灯在她身边疯狂闪烁,如同众星捧月。屏幕下方滚动着醒目的字幕:“传奇乐队'琉璃蝶’主唱,朝日琉璃女士荣获年度最具影响力音乐人……”
      是她!
      那个女人!
      看着屏幕上那张被精心雕琢,笑容完美的脸庞,看着她颈间那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在闪光灯下炫耀着夺目的光芒……胃里那阵剧烈的绞痛猛然加剧,喉头瞬间涌上一股腥甜,瑛太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呕吐的欲望。
      光彩夺目?
      传奇主唱?
      年度最具影响力?
      那个通过……那样的“捷径”换来聚光灯的位置,那个曾经是他童年所有梦想的灯塔,如今却像剧毒烙印深深灼刻在他灵魂上的女人!就在他为了一个破旧高中乐队而挣扎,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无人察觉的脆弱自尊而疲惫不堪时……她依旧在那个用肮脏交易堆砌起来的浮华巅峰,享受着无上的荣光,被无数人仰望、膜拜!
      屏幕上那张光芒四射的脸,和他记忆里练习室门后那张带着娇媚讨好、低声下气的面孔疯狂重叠、扭曲。仿佛有一个冰冷刻毒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声嘲笑:“看啊朝日瑛太!没有那些手段,你就只能像现在这样摔下来,躲在酒吧阴影里发抖!连自己乐队都维持不住的笑话!凭什么去质疑你的母亲?你才是那个摔进泥潭,还妄想歌唱的废物!”
      “……瑛太?你还好吗?”不知何时,“朝日之夏”的鼓手潮见千凛察觉到他脸色不对,走到他身边。
      千凛低头凑近,“你脸色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帮你看看……”
      “别碰我!”瑛太猛地挥开了千凛的手,动作幅度之大,将吧台上那半杯威士忌直接扫落,金黄色的液体和碎裂的冰块溅了一地,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响。
      千凛惊愕地僵在原地,手臂悬在空中,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和受伤:“瑛太?”
      那一瞬间的失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醒了瑛太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行!不能被人看出!不能被任何人看到那点缝隙下的真实!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迅速弯腰收拾地上的狼藉,动作带着难以控制的微颤,指尖被锋利的玻璃碎碴划破也浑然不觉。他抬起头,脸上重新堆砌起那个无懈可击的,疲惫但温和的假笑,对着千凛摆摆手,声音有些发干,“……突然有点头晕,可能喝急了……没事,真的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千凛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关切和疑惑,但瑛太那迅速恢复的“正常”面具让他只能将担忧压下。瑛太看着千凛被同学拉走继续去玩,他颓然靠回冰冷的吧台。指尖的细微刺痛和冰酒流淌在手上的凉意,都不及心中那根名为“母亲”的毒刺,正疯狂地吸取着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的平静,不断生长、膨胀!
      看着屏幕上母亲那张被放大的、充满“影响力”的笑脸,再低头看看自己校服裤管上沾染的、在廉价Livehouse蹭到的污迹……为什么?为什么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保持“干净”时,得到的却是停滞不前?是连高中乐队都维系不了的失败?而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却越爬越高?
      平庸。那种不被关注,逐渐黯淡的平庸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瑛太。他害怕被遗忘,恐惧跌落尘埃的瞬间,这恐惧在母亲巨大的“成功”阴影下被无限放大。他不能接受。绝对……不能接受!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赫然显示着——琉璃蝶艺能事务所。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点开。内容简洁,公式化到冰冷。
      “瑛太君:事务所收到多封关于您近期公开表演无授权翻唱本社旗下艺人朝日琉璃女士代表曲目的匿名举报。依据版权法及本社艺人权益保护条例,请在三个工作日内书面说明情况并停止一切侵权行为,否则本社保留追究法律责任之权利。
      琉璃蝶艺能事务所法律事务部”
      侵权举报?翻唱?
      对母亲歌曲的……侵权举报?!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边荒谬感的怒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算什么?!来自亲生母亲的警告?!来自那个用肮脏手段坐上“传奇”位置的女人的警告?!是为了彻底碾碎他任何与“琉璃蝶”沾边的声音?还是仅仅为了彰显她如今高不可攀的地位?无论哪一个可能性,都像淬毒的利剑狠狠扎进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
      无法压抑的暴怒冲垮了所有的伪装,瑛太猛地攥紧手机,手指几乎要将机身捏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浑浊的空气、虚伪的笑声、屏幕上母亲刺眼的笑容、还有那封来自律师部的冰冷警告!他不顾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猛地推开人群,冲出了“萤火虫”Livehouse的后门。
      后门连接着一条更加黑暗肮脏的窄巷。垃圾桶和污水渠散发着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这污浊的气息此刻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喘息的空间。
      瑛太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金星乱冒。他靠着湿滑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衬衫蹭上大片污迹也毫无察觉。他猛地抬起拳头,一下,又一下,疯狂地砸向旁边一个装满垃圾的、散发着恶臭的塑料桶。
      塑料桶壁发出沉闷可怕的“砰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破裂的垃圾袋被震开,腐败的瓜果残渣和粘稠的秽物溅满了他的手背和校服衣袖,那令人作呕的粘腻触感反而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他瞬间爆发的失控烈焰。
      他停下动作,手臂无力地垂落,靠在冰冷墙壁上,像一只折翼的鹰隼坠落泥潭。拳头因为砸击而渗出血,混着垃圾的污浊,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肮脏而诡异的色彩。他不再嘶吼,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黑暗的角落,一只老鼠被惊动,从破裂的垃圾袋里探出头,警惕又贪婪地盯了他沾着血迹和秽物的手背几眼,飞快地叼起一块腐烂的肉屑窜走了。
      瑛太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后巷角落里,他的目光死死黏住手机屏幕上母亲那张笑容温婉,脖颈间钻石闪耀的红毯特写,和那封来自她旗下事务所,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律师函通知。屏幕上“年度最具影响力音乐人”几个冰冷的黑体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影响力?
      影响力!!!
      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嘲笑再次在他脑中轰鸣:看啊朝日瑛太!你的母亲,站在那样光辉的顶点!而你——连碰触她的音符都不配!你连存在她光芒之下都像是亵渎!她那所谓的影响力,是堆砌在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之上?而你,连在自己高中维持一个破乐队的能耐都没有!
      一股阴冷的、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的涎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顺着脊椎爬升上来:也许……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这个世界……就是那样运转的?他那点可怜的、坚持“干净”的执着,除了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躲在垃圾堆旁边苟延残喘之外,还有什么用?他的才华?他的梦想?在聚光灯熄灭,众人散去后,又值几个钱?像神乐那样在阴沟里嘶吼“为什么活着”,那才是真实的结局?
      “瑛太?!”一个带着关切和不安的声音突然在巷口响起。是千凛不放心地跟了出来,正拿着手机照明寻找他,光亮照进了后巷深处。
      光亮扫过的瞬间,瑛太那张阴鸷扭曲到极致的脸在光芒边缘一闪而过,千凛显然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瑛太!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就在光亮触及的刹那,朝日瑛太猛地从那股疯狂的念头中被惊醒。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副模样!不能让任何人窥探到这深渊!
      那点被触碰到的剧痛让他像野兽被踩中尾巴般瞬间弹起。他几乎是凭借着完美的本能,飞快地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手机屏幕锁屏,塞进裤兜深处。再次抬起头时,那张脸已经再次被精心铸造过的、带着懊恼和疲惫的面具覆盖。
      他对着巷口亮光里的千凛扯出一个无奈的,甚至还带着点歉意的苦笑。“真抱歉,吓到你了……”他站起身,拍打着沾满了污物的衣袖,动作带着一种夸张的狼狈,巧妙地掩盖了指尖的颤抖和脸上的异常,“刚才吐了……太丢人了,没站稳磕了一下……真没用。”他笑得有些惨淡,却足够逼真,“看来真是喝太急了。”
      灯光下,他衬衫上的污渍、手上蹭的脏污,在千凛眼里成了酒醉失态的证据。但千凛眼神中的担忧并未完全消散:“下次别喝这么多了,还是要多注意身体,赶紧去洗洗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好……这就来。”瑛太顺从地回答,跟着千凛向明亮温暖的酒吧后门走去。他微微低着头,像是一个不小心惹了麻烦,需要朋友善后的小男生。
      他踏回了酒吧喧嚣的灯光和喧哗的人声中,像一个精美的提线木偶回归舞台。没有人看到他转身时眼底深处那点光芒的彻底泯灭,只剩下无边冰冷黑暗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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