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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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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阴惨惨地倚上山脊,沉闷的黄渗过群山银白的鳞甲,流照拂拭着袒露的人尸,为他入殓,为他悼念。
天寒地冻的夜里,雪山静悄悄地容纳了一份迟来的死亡,并静悄悄地遗忘了他。
次日晌午,耀眼的白光经远处翻涌的银山反射,霎时,天地之间,只是教人领略着时间的停滞。
一只白狐在枯树丛里蹿动,不久便彻底隐匿气息,消失在视野里。
素装的大地上内脏翻露,血斑星星落落,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腥臭味,在冰冷空气的掩盖下无限蔓延,回环扩散,终归于无。
吴笠第一次走上这座山来,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冬日——开阔的视野,新奇的景致,明媚的未来,都随着这说不明白道不清的十五年牢狱生活冰销叶散了。
在阳光只能照到沉重而不可撼动的铁窗的牢房里,唯有这投射下来的片刻光影,照拂着细碎流转的浮尘,短暂成为他内心驻留的光景。
那是一天中最接近自由的时刻,他可以忘记夜夜难寐的煎熬,忘记脊背上隐隐作痛的伤痕,忘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就如同死后化为灰烬装在一个双手可以捧住的盒子里,盒子只是大小的区别,那么他和灰烬呢?
监狱里的空气是熏臭混浊的、不流通的,一开始它只是“婉婉有仪”地徘徊在大脑外围,后来登堂入室,竟趁人不注意,从口拥、从鼻入、从眼渗,萦绕在人体内部,侵袭着五脏六腑,人被这股气内外合力攻破了,也就渐渐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成了什么别的生物。
他吸入尘埃,呼出尘埃,最后也只能成了尘埃。
有道是,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人到了天命之年,才出狱重获自由身。被命运嘲弄得离离散散、染了一身病痛的吴笠看上去比同龄的人老出十岁。
他拖着步,靡靡而行,在人间寻迹。亲近的故友都已死去,年轻一代的只当他是个乞士,讨精神而活,隐隐地避着他。
烂柯人找不到漫长时光里的念想,却也在心里渐渐明了,自己大概只是在等待宣告心死的时刻罢了。
十五年的变化太大了,街头的商贩面上如同缝入了针线,活一生仅是活这僵直的一刻。吴笠暗下思量,说得过一些,从前的人哪怕作起恶来也是心眼灵动的,不像现在面如土色,紧绷束手,活像个纸扎的人偶。
往来的人行色匆匆,一个个空空的眼眶里挂着颗滚动的珠子来回晃荡。
尘土被风卷起,打入雨水中,溅在裤腿上。本是冬季,又逢暴雨骤降,吴笠身上衣裳“年久失修”,单薄不可御寒,但他毕竟还存着一丝活着的念头,环顾四周后发现不远处有一家窗子还开着的粮米铺,他微微弓着背,虚虚垂着眼,吃力地把两手举过头顶,互相搭在肘间,靠头撑着,就要赶过去,既是为避雨也是好意想要提醒。
远远地从敞开的正门看过去,只见那店家双脚抬起,赖赖地懒懒地瘫坐着,任凭雨滴劈哩叭啦地砸着窗台板也不落窗。
正值他坐久了舒展似的仰了仰头,却遥遥地瞥见一个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老头像是为了什么目的急匆匆地闯来,便两步并作一步地飞去关门。
他拢上两扇门后,两只眼睛转了几轮却都不见木板来抵,慌的只把腿一软,脚拌脚倒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呼痛,四脚却先撑起了躯干,弓起背却是平滑的弧度,身上又是黑布黑衣,整个像一只巨型的蟑螂匍匐着,畏惧着。
直到把后脑勺撞在门上撞出个安心,后背也紧贴在门后,他才恢复了几分原先的懒样。
身体起起伏伏地夺取着氧气,粗气声中混杂着风声雨声雷声,他心有余悸地拿眼睛填补门缝的空隙。
门外的脚步声渐强时却停了,与之交换的是喑哑的男声,“店家,我说一句便走,不必害怕。今日雨势大,你的窗户不关,怕是粮米会染上潮气。”
那店老板听了,面上发红,因错会人家好意而心里有愧,不免说了两句交底的话。“哪还有粮米呀!我被饿得眼花了,你也是不成?都认为我这有粮食,三天两头都来我这抢,还有当我故意骗人打我出气的,他们打完人就没来过了,可见打人是真,要粮是假,其实人人都晓得,人人都吃不上饭。”
“他们?他们是谁?粮食都去哪了?”
“看来你还是个外地乞丐,唉呀,你不了解,最近有太多活不下去的人,穿着破衣裳举着破木板子,说是要起义,结果发现还是强盗好当。粮食今天被这伙人抢,明天被那伙人抢,总归抢来抢去,都不如吃在肚子里安稳。吃饱今天的饭,饿死明天的鬼。知道自己打不过别人的那些家伙,就故意抢点不值钱的玩意,犯了事进去,也算是解决温饱了。”他言辞激烈,像是在发泄怒火,又好像在寻求宽慰。
吴笠只觉得心凉,牢里牢外竟是一样的。
店家也不当他是个传奇人物,只是难得有人听他倒倒苦水,便一窝蜂地全倒出来了。“你别以为我是个胆小的,你来的慢了,早些时辰还能得顿打,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要是被打死也算不得什么不好。我挨着饿又着了些拳脚,胃里有什么都吐出来了。那伙人走了有一会了,他们拿我的木板子给我打了我一顿,照理说被打的人多了,郎中该发财了吧,再不济,也该有饭吃吧,大伙都这样想,所以现在上门都不是去讨药而是为讨饭,各行各业都乱套了,平民当了强盗,粮店成了钱庄,医馆倒成了粮店。再说回那医师,本来济世救人半世,断不可能做出见死不救的事,得了粮便散,结果活生生把自己给饿死了。人本来都是好人,只是这世道不让人当个好人。”他的哀叹声重重地合着雷声一起落下。
店家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许久,转而提醒道,“你也还是小心为上,即使你是个乞丐,人家也可以把你杀了,扒了你的衣服,拔了你的头发,卖钱也未可知的?生死不由人呐。强盗本来也是没路子走的人,到底还是底层人互相欺负。我也好心地提醒你一句,这雨一时半会下不停,还请早早回家去吧。就算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人也总要有个家呀,不然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像我就只有这一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破店,我看呐,等年后,这房子我也守不住了,到时候,人能住哪里,都不如地府舒坦。都是空的,活得个什么劲呢?”
“这倒不妨,我也习过武的,只是十几年没练过,总归还是能防身。”吴笠听了半天,嘴里也只能干干地吐出这句话。
那店主人口吻里带着一点“天涯沦落人”的关怀,说道:“我本来还可以给你指条路的,但你这个年纪,怕是难了。”
“但说无妨。”吴笠带着点好奇,希望能多了解一点这个与之错过太多的世界。
“你在那个学院要是有认识的人,那可不得了了。能说上两句话的关系,一份安稳的活计到手便不在话下。”那店家也在思量这老乞丐的本事,随即又说道,“不过,也有人说,那才是源头,不然哪能让他们平白无故地得利?”
“不知说的是哪家学院呢?”
“当然是雪岫啊,这些年应家凭借这所学院的势力揽了多少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倒是不熟。”吴笠漠然地答道。虽然雪岫这名字还是他随手起的,毕竟当时接管这初建成的三无产品的时候,他觉得唯一可取之处就在这雪山,很难想象亲眼见过这雪山的人不会为之倾倒。
本来闲闲散散地挂个虚职,荒唐活着,谁知一朝入狱,难为应钦临危受命,接了这院长的位置。想到这,他该去见见这最后一个昔年熟悉的人,便作别离开了。
吴笠走过冬季的麦田,看着被糟蹋的一切,一声犬吠刚得入耳,便被人闷在袋里捆住袋口,拿刀胡乱捅了。红沫溅在他眼里,流出的却是死白的哀歌。呜咽吱呀的是人是狗也说不准。
行将就木的老人,皓首驼腰,上了山。只是十五年过去,皮里肉里都不是一个人了,既是重逢,也等同于重新认识。
他见到应钦,才意识到双方都已不再年轻,记忆中宽厚温和的博物君子,眼神疲惫无波无澜,一种耗尽心力但无力抵抗的熟悉感在自己的学生身上看到,心里的刺痛翻来覆去地滚着,扎进肉里。
应钦见了他却不惊讶,恭敬地颔首低眉,略一弯腰,项间的岫玉竹节吊坠就垂了下来,隐隐要跳出衣领,像是想和谁见一面似的。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大概“别来无恙”是说不出口的。
“辛苦了。”虽感慨万千,各色话语在心头过了一遍又一遍,但吴笠说出口的还是这一句。
“为什么呢?老师,你不问我这些年在做什么吗?”一双哀伤的眼神望过去询问。
“也替我问罥竹好。等到你可以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大概言语无法触及的内容,但心触碰到了,便不能深问了。
吴笠别了故人,在一处山麓隐居下来,孤舟垂钓,以寄余生。偶有故人入梦,解相思意。千里冰封,独有一人气。
世道乱糟糟也闹哄哄,偶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一天,吴笠在江边见到了应钦。
“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垂垂老矣的人,也该和这座埋葬了理想和现实的雪山一起沉沉睡去了。
生命并不是值得出声的事,也不是需要被看见的事。它结束了,又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