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渡长江》也骨

6、第六章

　　第六章

　　南京冬天总是在雨中，周末久违出了太阳。
　　楼上阳台吊着的细绳垂下花被子，水珠一滴滴落在房间窗台上，天空升起无边无际的孔雀蓝。

　　李沉舟睡醒，阳光透过并不遮光的窗帘，照在他微乱的头发上。
　　房间里弥漫着晴天的柠檬味皂香。

　　应清周末也被自己老妈催着六点起床。第一个抵达补习班，提早预习。
　　他妈妈千叮万嘱，前脚刚走出培训机构的大楼，后脚应清就掏出夹在书页里的手机，不安分开始在微信列表找人聊天。
　　太无聊了。

　　想了想，周末这个点能早起起床的好像也只有李沉舟。
　　应清：「沉哥沉哥。」
　　应清：「打游戏缺人组队，来不来。」
　　对方没回，但他不知怎么的老觉得李沉舟这个人就是喜欢已读不回。
　　应清：「最近你买了什么教辅，推荐推荐，哈哈。」
　　应清：「沉哥，下周体育课一起打篮球吗」
　　应清：「不回我？」
　　应清：「你知道吗你给我一种疏离感，你给我两种疏离感，你给我三种疏离感。」
　　应清：「？？？」

　　任凭他干什么，李沉舟都是不回。

　　微信什么时候能出个已读功能！

　　应清焦躁趴在一堆补习资料上，无聊扒拉着手机，寻思怎么着都得找个话题让李沉舟回他，不然他一早上没人聊天真是要无聊死了。

　　冥思苦想很久，打出一串字。
　　应清：「你真跟她去市图书馆了？」
　　微信页面秒跳动闪过一个红点。

　　李沉舟：「谁。」

　　我靠。
　　应清都要喜极而泣了。不过左看右看这个“谁”字拆解开偏旁，都有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挑眉，顺着他的话打出两个字。
　　应清：「孟欣」

　　名字滑动过聊天框。
　　李沉舟靠着洗漱台在刷牙。天光勾勒出少年侧身的弧度，薄荷味牙膏的清凉气息直冲味觉。

　　李沉舟：「嗯。」

　　水雾弥漫的狭窄卫生间，一层层覆盖上镜子。
　　耳边响起一阵剧烈耳鸣，李沉舟疼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洗漱台的边缘。
　　很久很久以后，才抬起手，用指间一点一点擦去镜子上的雾水，像是擦去生命里的某处尘埃。

　　镜子里少年的脸完全长开，早就褪去了曾经的绝望，一股冷劲。
　　像人间的一阵穿堂风。

　　他盯着自己的那张脸笑了笑。

　　李沉舟，生命真是伟大。
　　再怎么千疮百孔，都会因为某个瞬间，某个人，从荒芜地里飞出一群无法被烧死的蝴蝶。

　　-

　　李沉舟下楼的时候遇到楼上住着的小女孩。
　　七八岁的小孩捧着十五分的试卷，坐在楼道上哭，作文被老师写了鲜红的一排大字。
　　“离题，零分！”

　　“连作文题目都看不懂吗，以后还怎么考试！”门缝里传出她妈妈的骂骂咧咧，“你知不知道按照现在中考趋势，以后试卷作文的分数会越来越高。
　　“大家拉分就看作文了。”
　　“我今天忙得要死，还要给你找作文培训班！”
　　“你有没有体谅过我。”

　　楼道里吵吵闹闹。

　　李沉舟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

　　离开了分数和试卷，其实世界上又有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
　　做了错事的人，为什么不能给他们的人生打上零分。
　　经历过再深的黑暗，依然还有勇气活下去的人，为什么不能打上满分。

　　他接过小女孩的试卷，细细看了一遍她写的作文。
　　她说她的梦想是学校街角那个卖棉花糖的阿姨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李沉舟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认真看完，悄悄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小女孩笑了：“真的这么好？”
　　“真的这么好。”

　　她知道楼下的哥哥学习成绩特别好，哥哥给她的鼓励比分数和老师更重要。

　　他从灰色卫衣的口袋里给她掏出一颗串屋的彩条棉花糖，本来是为了预防低血糖随身携带的。
　　“谢谢哥哥。”小女孩不哭了，眼睛亮了亮。
　　接过糖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偷偷摸摸凑近他的耳朵，“我妈妈不让我吃糖，但是我好喜欢棉花糖。”
　　“喜欢就吃。”李沉舟勾了勾唇角。

　　他站起来。阳光穿过楼道的窗户，落在身上。
　　发麻乏力的感觉让他踉跄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扶住了窄旧的楼道，被木刺割破了中指。
　　血痕在白皙的皮肤格外明显。
　　察觉到小女孩担忧紧张的目光，李沉舟扯出一丝安慰的笑意。
　　“哥哥没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没在意，往楼下走。
　　宽大的灰色卫衣连衣帽下，落在清冷的眼睛上一片干净的阴影。
　　湖泊水一样晃动。

　　干冽的阳光照在老街的两旁，电瓶车的喇叭声呼啸而过。
　　16路公交车从热河路往前开，悠悠晃晃穿过一个亚热带气候的冬天。

　　老城区，公交车上挤着的多半是老人。

　　李沉舟给一位老婆婆让了座位，站在靠窗的位置。树荫朦朦胧胧落在少年耳边白色的耳机上。
　　几个老人一直在看他，不时慈祥相视一笑。

　　李沉舟长着一张让老辈人都很喜欢的脸。
　　车窗外热河路梧桐树下的冬天呼气成霜。

　　耳机里在放齐豫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三毛写的词像细细冷冷的冬雨，顷刻间淋湿一颗心。

　　他突然想起来前几个月，在正南高中，原先的班主任休产假了，陆以晴老师作为代理班主任组织全班开展读书角活动。
　　她规定在周三下午每个人都必须带一本书，抽出一节课时间来互换阅读。

　　有人在背后吐槽说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隔壁班有老师也这么说她。
　　但陆以晴老师不在乎这些议论，反复强调阅读和思考在他们这个年纪至关重要。
　　她是真的想要做一个很好的老师，不止在教学上，她想做那些年轻孩子路上的引路灯。

　　吐槽归吐槽，老师的吩咐大家还是照做了。
　　每个人自愿上讲台分享自己带来的书籍。一开始没人上去，李沉舟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是班长，应该帮一帮陆以晴。

　　“既然大家还没准备好，那我先来。”少年缓缓走上讲台。

　　他带来的书是三毛的《雨季不再来》。

　　少年刚在黑板上写下这个题目，台下突然有人懒散出声打断。

　　“班长。”

　　李沉舟皱眉回头，却对视上刚抱着书进教室门的孟欣笑嘻嘻的眼睛，少女臂弯里抱着的书籍，一模一样的封面。

　　“好巧，我跟你带的同一本书。”

　　台下有人起哄。
　　“哇哦。”

　　陆以晴老师伸手示意他们安静，看向孟欣：“那么孟同学也可以上台分享一下对这本书的感悟，就算是同一本书，每个人也可以有不同的感悟。”

　　“我没有感悟。”孟欣抱着手，倚靠着教室门。若有所思支着下巴，“可能因为我还没看。”

　　全班同学见怪不怪，意料之中。

　　很久很久以后，李沉舟去陆以晴办公室登记全班成绩。陆老师刚好有事被学校喊去开会，整个办公室只有李沉舟一个人。

　　他看到了柜子里全班同学的书。
　　走过去，从一堆书里翻出那本《雨季不再来》
　　不是他带来的那本书，是孟欣带来的那本《雨季不再来》。

　　他拿过干干净净的书，翻了几页，在某一页的某一句，看见了孟欣的字迹。
　　「可是漫长的雨季，又什么时候会结束。」
　　她明明认真看过这本书，明明认真写出来的字迹跟她这个人一样，特别特别漂亮。

　　但她总是把自己伪装成一身叛逆。

　　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
　　“陆姐我晚自习能不能请......”孟欣一边说话一边推开门。

　　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穿着校服站在书柜前的少年。
　　“阿舟，就你一个人啊。”孟欣奇怪走过来。
　　“嗯。”李沉舟把那本书往自己身后藏。

　　孟欣用办公室座机给陆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抽出请假条开始填写。

　　李沉舟背着手，把那本书塞回书柜子，视线里是少女后背在校服下隐隐突出的两块蝴蝶骨。
　　他淡淡呼吸着办公室里的空气，想起孟欣在那本书里的字迹。

　　少年的心跳一声一声靠近还在桌上写请假条的女孩。

　　所以呢，孟欣。
　　你没有那么快乐。
　　其实你也爱撒点谎，其实你也很复杂。

　　可是我仍然希望你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