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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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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中学高三(1)班的数学课总是从张老师推眼镜的动作开始。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透过教室西面那排落地窗斜射进来,将她的金丝眼镜镀上一层冷冽的金边,镜片上反射的光斑在黑板上来回游移,像一条不安分的游鱼。她手中那叠批改完的摸底考试卷在讲台上敲出沉闷的声响,粉笔灰从纸缝间簌簌落下,在阳光里形成一道悬浮的尘埃带,随着空调的气流缓缓旋转。窗外那棵百年榕树上的蝉鸣突然集体噤声,仿佛预感到即将到来的风暴,连最聒噪的那只都收起了透明的翅膀,躲进了树皮的褶皱里。
"这次考试,全班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张老师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教室里凝固的空气。她的目光扫过教室的每个角落,最后停留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两个身影,中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叶聆夏不自觉地挺直脊背,白色校服衬衫的领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蝴蝶胎记,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的余光瞥见身旁的沈栖迟正用那支万宝龙钢笔的尾端轻敲桌面,节奏恰好是《土耳其进行曲》的前奏——那是他们六岁在少年宫学琴时,他总也弹不好的曲子,每次都会在那个复杂的转调处卡壳,气得把琴谱揉成一团。钢笔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的"嗒嗒"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又像是心跳的共振。
"叶聆夏,沈栖迟。"张老师念出这两个名字时,粉笔灰从她指尖飘落,在讲台上画出不规则的图案,像一幅抽象的地图。前排的宋栖雪突然转过头来,她新换的草莓发夹随着这个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像是撒了一把碎钻。她冲叶聆夏眨眨眼,用唇语说了句"恭喜",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像是盛满了蜜糖。
后排的顾栖鹤不合时宜地吹了声口哨,被张老师一个眼刀钉在了座位上。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校服袖口沾着的英雄牌墨水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叶聆夏接过试卷时,发现沈栖迟的解题步骤与她有七分相似。特别是最后那道立体几何题,他辅助线的画法简直像是——"抄我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沈栖迟的答案比她更简洁,甚至用了她没想到的向量解法,将原本需要五步的证明过程压缩到了三步,像是变魔术般优雅。更让她心惊的是,他在草稿纸上随手画的蝉翼状图形,与她九岁那年用粉笔在"秘密基地"墙上涂鸦的一模一样,连翅膀上的七道纹路都分毫不差。
那个夏天,他们曾用放大镜观察过一只死去的蝉,沈栖迟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记住翅膀的纹路,等长大后给她设计一件蝉翼婚纱。当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蝉翼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暴雨过后的图书馆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息,混合着纸质书籍特有的霉味、木质书架散发的淡淡松香,以及从窗外飘进来的湿润泥土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香,像是刚拆封的新书。叶聆夏在三楼自然科学区的第七个书架前踮起脚尖,阳光透过天窗照在她的后颈上,将那一小块皮肤晒得微微发烫。
她的指尖刚触到法布尔《昆虫记》的书脊,一本厚重的《宇宙的琴弦》突然从顶层掉落,书页间飘出一张泛黄的借阅卡。卡片边缘已经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四个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最新登记的时间是上周五下午三点二十分——正是她上次来图书馆查阅竞赛资料的确切时间,分秒不差。
她弯腰去捡的瞬间,听见对面书架后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啃食树叶。透过两本《量子物理史话》之间的缝隙,她看见沈栖迟正低头翻阅《普林斯顿微积分读本》。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将他浓密的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翻页的姿势很特别——先用拇指捻起页脚,再让纸张从食指侧面滑过,像在抚摸某种珍稀的蝴蝶标本,生怕惊飞了那脆弱的美丽。这个动作让叶聆夏想起六岁那年,他们在市立图书馆第一次相遇时,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翻着那本《昆虫图鉴》,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像是给他戴上了一顶彩虹王冠。
回忆的冲击让她手中的《昆虫记》"啪"地掉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惊飞了窗外榕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羽毛划过玻璃的声音像是谁在轻轻叹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责备。
"需要帮忙吗?"沈栖迟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他弯腰时,后颈处露出个月牙形的浅色胎记,边缘参差不齐,像极了七岁那年从滑梯上摔下来留下的疤痕。叶聆夏的呼吸瞬间紊乱,这个发现让她指尖发麻,借阅卡从指间滑落,在空中翻转了几圈才落在地上,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SYLX借阅记录"——她名字的缩写,字迹工整得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艺术品。
"谢谢。"她接过书时,注意到他借阅的《昆虫记》是1987年的老版本,书页边缘有细密的折角——正是她最讨厌的折书方式,每次看到都会不自觉地想要抚平。而扉页借阅卡上最新的日期,赫然与她手中这张完全吻合,像是某种诡异的巧合。
更令人在意的是,书的内页用铅笔做了许多批注,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却在第137页突然变得潦草起来——那页正好讲的是十七年蝉的生命周期,空白处画着一只简笔画的蝉,旁边写着:"等待是世界上最漫长的动词。"
放学时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最后一节课时,乌云就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染黑了整个天空。叶聆夏站在教学楼西侧的屋檐下,看着自己忘在教室的樱花粉折叠伞,正被宋栖雪举着越跑越远。粉色的伞面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转角处的香樟树下,像是被雨水溶解了一般。雨水在地面汇成细流,倒映出她无奈的表情,忽然被一把突然出现的黑伞切断涟漪,水中的倒影碎成千万片,又慢慢重组。
这把伞的伞骨是上等檀木制的,握柄处缠着深蓝色的防滑胶带,在雨水中泛着暗哑的光泽,摸上去有种细腻的质感。伞面是特制的防水布料,边缘绣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暗纹,在灯光下才会显现出精细的蝉翼纹路。
"又没带伞?"沈栖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平时低沉几分,像是大提琴的G弦震动,带着些许压抑的沙哑。这次他没说"我住校"这样的谎言,直接将伞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叶聆夏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比平时要高,像是发着低烧。叶聆夏注意到伞柄上那个铜蝉挂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CL"两个字母——
正是他们七岁那年,在莲花山公园的"秘密基地"树干上刻下的"契约签名"的简写。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小七的手被小刀划伤了,血珠滴在树皮上,被她用手帕小心地擦去。那条手帕是浅蓝色的,角落绣着一只小小的蝉,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母亲最后的针线活。
她撑开伞的瞬间,雨水顺着八根伞骨汇成细流,在伞面边缘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借着路灯的光,她突然发现伞面内侧用银线绣着幅微型地图,线条在雨中若隐若现,像是随时会消失的海市蜃楼。叶聆夏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竟是莲花山公园的等高线图,他们曾经的"秘密基地"被标了个小小的红叉,旁边还绣着个几乎看不清的日期:
“6.21——她十岁那年离开深圳的日子。”地图右下角有个更小的标记,是深圳中学的平面图,标注着"现在"两个字,旁边画着两只蝉,一只大一只小,翅膀相互重叠。
转角处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下这样的画面:少女在雨中突然停住,转身奔向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而五楼最东侧的窗口,有人影一闪而过,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像一只受伤的翅膀在无力地扑腾。监控时间显示这一刻持续了整整三分十七秒,而雨势在这段时间内突然增大,像是天空在无声地哭泣。
数学竞赛前的强化训练持续到晚上七点。叶聆夏在解完最后一道组合数学题时,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像是有人突然关掉了世界的开关。朦胧中有人背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薄荷混着雪松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像是走进了一片雨后森林。
那人的肩膀比记忆中宽厚许多,但后颈处传来的温度依然熟悉得令人心颤,与十年前那个背她去医院的小男孩如出一辙。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校服衬衫,能听见布料下有力的心跳声,节奏快得有些不正常,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走廊的灯光透过眼皮变成橘红色的光晕,随着他的步伐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摩斯密码。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道刺得她皱眉,浓烈得几乎能尝到那股苦涩。耳边传来校医模糊的声音:"低血糖,休息会儿就好。"然后是门关上的轻响,脚步声渐渐远去。当确认周围没人后,她悄悄睁开眼。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玻璃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在木质台面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水痕,边缘有些不规则,像是谁的手抖了一下。
旁边是张对折的便签纸,字迹工整得像是刻意模仿印刷体:"记得吃早餐。——S"落款简单得近乎冷漠,但"早餐"两个字被反复描摹过,墨水都有些晕开了,洇透了纸背,像是某种压抑的情感终于决堤。
但真正让她心跳失速的,是窗台上那个用草茎编成的蝉——六岁那年夏天,她曾用这个当生日礼物送给小七。蝉翼上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只是草茎已经泛黄,边缘处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把玩。最长的触须断了一截,断口处有重新修剪的痕迹,旁边还系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蓝丝线,正是当年她绑礼物用的那条。
门外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叶聆夏急忙闭眼,感觉到有人轻轻为她掖好被角。那人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被传来,停留的时间比必要长了三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空气中飘来淡淡的墨水味,混合着雨后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柑橘古龙水——那是她十二岁那年,在商场香水柜台随口说过喜欢的味道。当时她只是随手拿起试香纸闻了闻,说了句"这个还不错",没想到有人会记得这么久。
宋栖雪气冲冲闯进教室时,叶聆夏正在整理奥数竞赛的笔记。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就清晰可闻,像是急促的鼓点,引得几个正在自习的同学抬头张望。她"砰"地把手机拍在桌上,最新款的iPhone14ProMax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屏幕上还沾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冰可乐的水珠,正顺着光滑的屏幕缓缓滑落。
校园论坛页面在自动刷新,一个标题为《所谓学霸的真面目》的匿名帖已经被顶到榜首,回复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帖子里,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叶聆夏深夜从教研室出来,配图是张模糊的偷拍照,只能辨认出一个穿校服的背影和标志性的马尾辫,拍摄角度刁钻得像是精心设计过的陷阱。
"他们说你是靠讨好老师才保住第一名!"宋栖雪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声调比平时高了八度,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锐。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新做的玫红色美甲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像是某种摩斯密码。
草莓发夹上的施华洛世奇水钻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像一把把小匕首,随着她激动的动作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像是随时会哭出来,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那里泛出不自然的白色。
沈栖迟突然站起来,动作之大让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像是用指甲划过黑板般令人不适。他径直走向讲台,修长的手指从粉笔盒中捻起半截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道超高难度的奥数题,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阳光里形成一道悬浮的尘埃带,像是微型沙尘暴。"解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叶聆夏身上,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两个小黑点,"用你的方法。"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粉笔的指节已经泛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保持住表面的镇定,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如同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当叶聆夏流畅地写出三种解法时,沈栖迟从书包里掏出本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处微微卷曲,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这是她这学期所有的解题思路。"他翻开其中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幅钢笔画的蝉,翅膀上隐约可见"SYLX"的字母缩写,墨迹已经有些褪色,像是被泪水晕染过。
最引人注目的是页脚的一行小字:"她的第三种解法总是最美——2013.9.15",字迹微微颤抖,像是写这句话时手在发抖。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阳光穿过窗户,将两个影子投在黑板前,边缘模糊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蝉鸣,像是某种迟来的证词,又像是无言的控诉。后排的顾栖鹤不知何时掏出了单反相机,悄悄按下快门,将这一刻永远定格——阳光下的少年少女,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全都凝固在了那张照片里。
深夜的暴雨来得突然,叶聆夏站在音乐教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雨水顺着彩绘玻璃蜿蜒而下,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她本该在半小时前就离校,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这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钢琴盖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像是覆盖着一层初雪。月光透过雨帘照在黑白琴键上,泛着冰冷的光泽,像是一条通往过去的银河,每个琴键都是一颗遥远的星辰。
当她弹到《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三乐章时,身后的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年久失修的门轴在抗议。她没有回头,但光可鉴人的琴键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靠在门框上,呼吸声几乎被雨声淹没,只有偶尔调整站姿时,皮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暴露了他的存在,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悄悄接近猎物。
叶聆夏的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一秒,这个细微的失误几乎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她继续弹奏,这是她六岁时教小七的第一首曲子,当时他总把升fa弹成sol,气得钢琴老师直摇头,说他的耳朵大概是装饰品。
果然,当她弹到那个小节时,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随即又变成克制的咳嗽声,像是有人突然捂住了嘴。雨声渐大,敲打在彩绘玻璃上的声音如同万马奔腾,琴声却越发清晰,像是要穿透这十年的时光,直达某个人的心底。
雨声渐歇时,琴凳上多了张被雨水打湿的乐谱。莫扎特的《小夜曲》——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说过想学的曲子,当时小七信誓旦旦地说要学会了弹给她听。谱子边缘有被反复修改的痕迹,铅笔的印记层层叠叠,像是经历了无数次推敲。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画着只小小的蝉,翅膀上沾着未干的水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飞行,终于找到了归途。谱子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蝉在地下等十七年,而我只等了十年。——C",字迹有些颤抖,像是写这句话时手在发抖,或者是雨水打湿了纸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重新变得清澈起来。叶聆夏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签名,"C"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可奈何地松开。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离开深圳时,小七追在车后奔跑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当时也是这样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无声的审判。
音乐教室的门再次发出轻微的响动,有人悄悄离开了。月光下,只有钢琴上的乐谱和窗台上的草编蝉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那只蝉的翅膀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是随时会振翅飞走,又像是已经等待了太久,终于找到了栖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