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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不识君 ...

  •   深圳中学的清晨总是从蝉鸣开始。六点三十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落在教学楼顶那座百年钟楼上时,铜制的钟面便开始泛着温润的古铜色光泽。校园主干道两侧的百年榕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垂落的气根像老者的胡须般微微摆动,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喷水池中央的青铜雕像被飞溅的水花打湿,在朝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池中的锦鲤悠闲地游弋,红白相间的鳞片在清澈的水中格外醒目,偶尔一尾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又迅速消失在碧波之下。

      叶聆夏站在礼堂后台的阴影处,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演讲稿的边缘,那里已经被她折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这个从六岁起就改不掉的小习惯,总是在她紧张时悄然浮现。后台的中央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冷风从她裸露的后颈滑过,白色衬衫的领口被吹得轻轻颤动,露出锁骨处一枚小小的蝴蝶胎记。

      她下意识地抬手整理衣领,手腕上那串深褐色的檀木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低头凝视着那串珠子,每一颗都刻着几乎看不见的数字——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作为新学期的学生代表,全省中考状元的身份让她不得不站在聚光灯下,尽管她更愿意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安静地看书。

      透过深红色帷幕的缝隙,她看到台下已经坐满了新生,蓝色的校服像一片躁动的海洋,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如同远处的潮汐。前排几个女生正偷偷打量着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眼神中混合着好奇与敬畏。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全省中考第一名叶聆夏同学发言。"

      广播里的声音落下,叶聆夏深吸一口气。她习惯性地将耳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她手腕上的珠子再次轻轻碰撞。迈步走向舞台中央时,她的白色小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浅蓝色的校服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在身后投下一道摇曳的影子。

      舞台上的聚光灯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感觉掌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台下近千双眼睛的注视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但多年的训练让她保持着完美的微笑。

      当叶聆夏站在聚光灯下时,整个礼堂突然安静下来,连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阳光从礼堂两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泉,带着些许南方特有的柔软腔调:"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演讲进行到三分之一处,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右侧的座位区。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一个男生正低头转着笔。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色校服,却把领口的两颗扣子解开了,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麦色的肌肤。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操控着那支黑色钢笔,笔身在指间翻飞,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在他指尖翩翩起舞。

      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男生突然抬头。那一瞬间,叶聆夏感觉呼吸停滞——沈栖迟。十年了,那个在她记忆里永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轮廓分明的少年。他的眉骨比小时候更加立体,鼻梁高挺得像用刀雕刻出来的,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只有左眼尾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还残存着些许熟悉的痕迹。他的头发比小时候黑了许多,在阳光下泛着深棕色的光泽,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额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不羁。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叶聆夏的指尖微微发颤,演讲稿被捏出一道明显的褶皱。她强迫自己继续演讲,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作为新时代的深中学子,我们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空调的冷风拂过时带来一阵战栗。

      开学典礼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各个出口。叶聆夏被班主任李老师叫住交代班级事务。李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性,眼角有着细密的鱼尾纹,说话时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今天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连衣裙,胸前别着深圳中学的校徽。"聆夏,你是学习委员,要多帮助新同学适应环境..."她边说边整理着手中的花名册,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叶聆夏点头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透过落地玻璃窗,她看到沈栖迟正被几个男生围着站在香樟树下。他随意地倚着树干,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金斑。他仰头喝水的动作让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有几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这个画面与记忆里那个举着冰棍对她傻笑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又迅速分离,就像阳光下转瞬即逝的泡沫。

      等叶聆夏走出礼堂时,走廊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转角处,她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着一丝薄荷的清凉;近得能看清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扇形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近得甚至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仿佛就拂过她的耳畔。沈栖迟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有停留,就像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继续向前走去,背影挺拔如校园里那些年轻的香樟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叶聆夏站在原地,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震得耳膜生疼。手腕上的檀木珠不知何时被攥得发烫,珠子上的数字印在了掌心,形成一排浅浅的凹痕。他真的不记得我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神经。更让她痛的是,她必须假装同样遗忘,就像母亲无数次告诫她的那样:"永远不要接近沈家的人。"

      高一(1)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三楼东侧,窗外正对着校园里最古老的那棵榕树。上午八点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教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花名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沈栖迟,全省中考第二名。"

      叶聆夏低着头假装预习课本,却看到自己映在书页上的眼睛——那里盛满了不该有的期待与恐惧。当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时,一阵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袭来,混合着淡淡的柑橘清香和些许笔墨的味道。木质椅腿在地板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这里有人吗?"他的声音比小时候低沉了许多,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磁性,却再没有记忆中那种欢快的语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平静。

      叶聆夏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练习过千百次的完美微笑,这个笑容她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次,弧度恰到好处:"没有。"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仿佛那个曾在离别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仿佛那些共同度过的夏天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整整一上午,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叶聆夏专注听课的样子像个精密的机器人,连记笔记时钢笔与纸面接触的角度都一丝不苟。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像她这个人一样干净利落,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而沈栖迟则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偶尔转笔的动作带着几分慵懒的优雅。他的字迹却出人意料地凌厉,笔锋处带着些许锋芒,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锋芒内敛。

      只有叶聆夏知道,自己后颈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浸湿——她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视线,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她的马尾辫,又迅速移开。每当这时,她就会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让白色衬衫的领口与脖颈之间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刻意,又不会太过亲近。

      午休时分的深圳中学图书馆是最安静的地方。这栋三层的玻璃建筑位于校园东侧,内部采用挑高设计,阳光透过巨大的天窗洒落在原木色的书桌上。叶聆夏习惯性地走向三楼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扇落地窗正对着校园里最古老的那棵榕树,树冠如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从书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飞鸟集》,深蓝色的布面精装本已经有些旧了,书脊处有明显的翻阅痕迹,边角却保存得完好无损,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惜。翻到第47页,那里夹着一枚银杏叶书签,叶片已经泛黄,但叶脉依然清晰可见,边缘处有些微的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这是她六岁起就养成的习惯,而教会她这个方法的人,此刻正坐在教室里,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

      "你也喜欢泰戈尔?"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叶聆夏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深蓝色的墨水在纸面上晕开,像一滴意外的眼泪。沈栖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本《新月集》,书页边缘有着明显的折痕。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在他的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他站得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混合着些许柑橘的清香,近得她甚至能看清他衬衫领口处细密的针脚。

      "随便看看。"她迅速合上书本,声音比想象中要尖锐,引得附近几个学生抬头张望,好奇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

      沈栖迟的目光落在那个银杏叶书签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棕色,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细小的阴影。"这叶子..."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沉而克制,"挺特别的。"说完便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得像棵年轻的松树,脚步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叶聆夏的心尖上。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夏天,他们一起在莲花山公园捡银杏叶的情景。那时的阳光也是这般明媚,小七蹲在铺满落叶的地上,认真地挑选着最完美的叶片。他沾着泥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叶柄,将那片金黄的银杏叶递到她面前:"小叶子,这个给你做书签,以后你看的每一本书里都有我啦。"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两轮小小的月牙,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窗外的蝉鸣突然大了起来,此起彼伏,像是要把这十年的思念都喊出来。叶聆夏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的味道。她不能相认,不仅因为沈栖迟表现得像个陌生人,更因为那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雨天,母亲抱着父亲遗像时歇斯底里的哭喊:"永远不要接近沈家的人!"那天的大雨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不清,就像她现在模糊的视线。

      她颤抖着手指抚过那枚银杏叶书签,叶脉的纹路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十年来,这片叶子跟着她辗转了三个城市,换了五所学校,却始终完好地保存在她最爱的书里。而现在,那个送她叶子的人就坐在离她不到三米的教室里,却仿佛隔着一整个银河。

      放学时分,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教学楼的尖顶上。叶聆夏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指尖在课本扉页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闷雷的轰鸣。雨点来得又急又猛,顷刻间便在玻璃窗上织成密不透风的水帘,将整个世界模糊成朦胧的色块。

      她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廊檐下,潮湿的风裹挟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操场上几个没带伞的学生尖叫着冲向宿舍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正当她犹豫是否要冒雨离开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特有的节奏感,每一步都像是精准计算过的,连鞋底与地砖摩擦的声音都透着从容。

      "用我的吧。"

      一把黑色长柄伞突然横亘在视线前方。伞骨是檀木制的,握柄处缠着深蓝色的防滑胶带,顶端有个小小的铜制蝉形装饰。叶聆夏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个细节太过熟悉——十年前那个雨天,小七给她的儿童伞上,就挂着个一模一样的铜蝉挂饰。

      她缓缓抬头,看见沈栖迟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校服衬衫的袖口已经湿了一片,深蓝色的布料洇出更深的痕迹。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正轻轻搭在伞柄上,骨节微微泛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

      "那你..."

      "我住校。"他打断她的询问,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宿舍就在前面那栋楼。"说着指了指百米开外被雨幕模糊的红色建筑,雨丝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颤动着。

      叶聆夏接过伞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像是被电流击中,让她险些松手。伞柄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混合着雨水微凉的湿意,形成奇妙的温差。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转身走入雨中的瞬间,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沈栖迟仍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白色衬衫上晕开透明的水痕。他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她身上,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焦点。当发现她回头时,他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微微勾起嘴角——那是个转瞬即逝的笑,浅淡得像是她的错觉,却让她的心脏漏跳一拍。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伞面上的水珠折射着路灯的光,在她周围形成细碎的光晕。叶聆夏攥紧伞柄,铜蝉挂饰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场景太过熟悉,仿佛时光倒流回十年前的那个雨天。只是当初那个会红着脸说"我送你回家"的小男孩,如今已经学会用"我住校"这样的谎言来保持距离。

      转过教学楼拐角,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沈栖迟依然站在原地,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轮廓。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突然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向与宿舍楼完全相反的方向——那里是学校的西门,通往市区的公交站。

      叶聆夏的鼻腔突然涌上一阵酸涩。他没有住校,他在撒谎。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雨越下越大,水珠砸在伞面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却盖不住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她望着那个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锁在抽屉里的那张旧报纸——沈氏集团收购案的报道上,父亲憔悴的面容与沈栖迟父亲意气风发的笑脸形成鲜明对比。

      雨幕中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地上一串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水痕。叶聆夏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檀木珠,水珠顺着珠子间的红绳滑落,像是无声的眼泪。她想起小七曾经说过的话:"蝉要在地下蛰伏十七年,才能换来一个夏天的鸣叫。"而他们之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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