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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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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娅梅里克挂了电话,便听到连续不断无休无止的哭闹声。她把卧室门打开,恶狠狠训斥两声,忽然想到自己半个时辰前还在给小儿子洗澡,忽然“哎呀”了一声,拍着脑袋就往二楼浴室冲去。
结果她看到的正是方才小唐泽菲所看到的。而唐泽菲坐在浴室门口地板上,地面一片狼藉,水/渍蔓延开来,他全身湿透,抹着眼睛哭啼不止,抽抽噎噎。
梅里克僵直站在浴缸前,忽然疯了般大声尖叫——这一叫反而让唐泽菲安静下来,而后,她转身跑去扯开窗帘,再次回到浴缸边,浑身颤抖不休。“啊——小罗希,啊!”她抱着头,缓缓蹲下来,趴在缸沿念念叨叨,同时喉咙里发出类似哮喘发作而喘不上气的嘶嘶声。然后,她开始捶打自己脑袋,小唐泽菲见状,感到更有些害怕,转身躲到墙边去了。
后来母亲是如何处理浴室惨状的,唐泽菲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因为他那似乎有间歇性精神疾病的母亲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淹死亲生小儿子之后,疾病发作,断断续续哭嚎折腾了一个下午,最后安静下来,是她坐在皮沙发上,家里有佣人模样的陌生人不断进进出出,打理被她摔碎或者破坏的别墅内各角落物品。
自始至终,唐泽菲一直很乖巧的待在自己卧房,并且身体有规律的发抖。他的记忆里,母亲极少这样失控,然而一旦精神失常,便会闹的鸡犬不宁,并不能擅自停歇,而父亲又是大忙人,事业事务繁忙,经常不能着家,这个时候,唐泽菲便关闭房门,甚至悄悄躲在卧室衣柜里,抱着身子小小发抖,直到这一切全部结束。
这天很晚的时候,唐威逊洛伊斯匆匆赶到家中,已经平静下来的维娅梅里克坐在餐厅红丝绒布铺着的桌前,吃一盘沾了乳酪酱的莓果。米斯特唐早已经听说家中的意外惨状,忽然间失去小儿子的他加上一天工作的劳累下看上去沉痛又疲惫,脱了外衣搭在手臂上,站在那桌钱目光沉沉望着梅里克。
梅里克用叉子叉了一块红莓,抬起眼睛看向丈夫。她眼睛泛红,眼下有点肿,因为白天实在是哭了太久。米斯特唐走过去,低下头,梅里克喂他吃了这一块水果。忽然放下餐具,梅里克无声的看着丈夫,喉咙里再度哽咽,“你会原谅我吗,亲爱的。”她这样看着丈夫说道。米斯特唐走过去,俯身抱着梅里克的脑袋,拥在胸前,低声用意语喃喃安慰,声音很小,几乎耳语。言毕,他偏过头去,在梅里克脸颊吻了一下。
梅里克是有愧疚与忏悔的,不过更多的是不安与惊惶,她精神上的问题米斯特唐了如指掌,因此不便也懒怠再多苛责她。夫妻俩絮絮叨叨了许久,后来大概是米斯特唐安慰道自己都腻烦了,他纵使悲痛,因为疲累的缘故,这痛苦也痛的很有限,于是强打精神温言出声询问道,“小泽菲呢,他在哪里?”
梅里克忽然记起来自己下午依稀听见了嚎啕的小孩啼哭,便料想唐泽菲应该看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也害怕面对这个事实。她摇摇头,“他在房里呢吧。”
“今天这个事情,小泽菲知道吗?”米斯特唐询问。梅里克不太确定的摇摇头,米斯特唐叹了口气,“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对他隐瞒了。我不想这件事,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梅里克点点头。夫妻二人悄声来到唐泽菲卧房,发现他正侧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睡的很沉。
卧房门悄声打开又关上,门外梅里克的声音若隐若现,“小罗希,我已经把他的遗体,送走…我让人找一块好的地方让他在那里安睡…”
“维娅啊…”米斯特唐再次悲痛的叹了一声,摇摇头,转身下楼。
这次下楼,他便直接走到门厅前,梅里克慌忙跟上,询问他去处,米斯特唐表情非常抱歉,亲了亲妻子额头,只说还有事务要忙,“亲爱的,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你精神不好,早些睡吧。瞧你,眼圈还红着,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他如是说道。这么大半夜的,梅里克竟然没有挽留丈夫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着家没有多久又走出大门,她抹着脸,非常丧气的坐在沙发上。她没有想着再去安慰小唐泽菲或者再去看看他,而是径自回到自己卧室。
听到一楼大门合上传来的隐隐响动,卧房内,唐泽菲忽然睁开眼睛。睁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他感到有点太失望了。小小的孩子不会有多么深刻的心思,但是他还是能感到一种怨怒和不解在心里深处隐隐扎了根。
为何弟弟因为母亲的疏忽而被活活溺死,母亲看上去却能一点愧疚也没有呢?事已至此,他不再奢求母亲能够安抚他的心里,可即便是前者,他也没能见到。
父亲更是冷漠至极。这个家里,如今恐怕只有他在真正的为弟弟的死而痛心与惶恐。
那天过后,母亲维娅梅里克,父亲唐威逊洛伊斯对他只字未提这场惨剧。他们根本就是无心这般,对骨肉之情如此淡漠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懂如何做正常的双亲,只是维持了那表面诡异的恩爱与和平,并没有意识到此事对大儿子唐泽菲的心理阴影。而他的弟弟小罗希,就是人间蒸发从这唐家忽然消失了。唐泽菲也不敢多问,只是装作懵懂无知,只是他每次再去那间浴室往浴缸里瞧,总会像是要幻视那天的恐怖场景,这在他的心灵深处埋下了挥之不去的创伤与阴影。
在彻底明了自己生活在这样一种漠然的亲情氛围里并且逐渐长大的唐泽菲,心理乃至行为一天比一天孤僻。
他十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玛利亚初级小学读书。这个时候的他,性格已经进化到几乎不与任何人沟通,只和最亲近的保姆佣人偶尔说说话。这一年,那上了年纪的女佣回家照看残疾的弟弟,再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与性情孤僻的唐家少爷说话,唐泽菲性情变得更加冷淡乖戾,米斯特唐忍无可忍之下,将他送到教会寄宿学校去读书,一个月只接回家一次。
说是寄宿学校,其实能在那教会学堂里上学读书的不是富家公子就是军阀“世子”,等闲之辈没有可能支付的起这学校的昂贵学费。在初级小学里,小学生们个个都是骄纵少爷,谁也不服谁,唐泽菲这般性情的怪胎,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小唐泽菲身量尚且没有张开,又瘦又小,全身骨架子上没有多少肉,弱的像个鸡仔似的。他样貌又那么特殊,天性爱好排外的顽劣同学经常会恶作剧的捉弄他,小唐泽菲从懵懂害怕到怒起反抗,中间只隔了不过短短一个礼拜。
这天,同学钱少爷在唐泽菲所住的宿舍楼下堵上了他,别出心裁指使他向他们磕头问安,顺便帮他们打扫舍房内的厕所。
这些富人家的少爷,生活优渥惯了的,不屑一顾劫票敛财,而是使用这种伤对方自尊的法子来折辱对方。
唐泽菲当然不干,闷头便要与他们掐架。奈何对方三人,身量都比他高了一截,身形也粗壮一圈——乃是同一舍楼三楼初级中学的学生。
唐泽菲根本打不过他们,然而还是拼命向前冲,那个小钱少爷,爹爹是河北省某军队军长的,生的彪壮,一伸手用力,把唐泽菲推个趔趄。
“喂!”那钱少爷恶声恶气,“还敢打我?赶紧给少爷我跪下来磕头谢罪,不然我一定不会轻饶你!”旁边二人帮腔作势,亦摩拳擦掌。
小唐泽菲咬牙切齿,怒的睁大了眼睛,拳头捏的死紧,大叫道,“打你又如何?我,偏不!”说着再次横冲直撞向面前三人而去。
那第二个人走上前来,嘲笑一声,颇为自得的环视四周,撸起袖子,道“嘿!看小爷我的!”,抬腿一脚,很用力将他踢倒在地。“跟这种人无需废话!”那人也是狂的很,一抬头,趾高气昂的对同伴道,“直接上去,干!不就完了?反正这小子抗揍!”
唐泽菲胸前被踢了一脚,痛的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好不容易跪起来了,那第二个人把小衬衣一脱,扔到旁边,走上来,又要对他实施一番暴力教训。
唐泽菲还未能爬起来,就看到对方又抬起了右腿,他其实是有点害怕了,慌忙之中他抬起胳膊挡在脸前——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影从侧方快步冲上前来,拦在他面前!
同时那人挥拳扛住了这行凶者的攻击,架住对方一条右腿,而后弯腰翻身,架着那人脖子,干脆利落的过肩摔,恶狠狠将他扔出三米来远!
那人傻了,行凶者其他二人也傻了,小唐泽菲更是愣在当场。救人者乃是初级中学今年的毕业生,名叫虞从义,足足比行凶者们大两个年纪,更是比唐泽菲大四岁。他摔翻那人以后,叉着腰,凶狠的站在他们中间,比任何人都高大的多。
小虞从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蔑视的看着三位挑衅者,“没用的东西!有没有还想打架的?尽管来!”
那三位少爷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欺软怕硬。钱少爷还有些不甘心,而虞从义撸了袖子走到他跟前,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拳头。方才同伴被打的那一下,虞从义毫发无损,而对方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钱少爷眼见他们仨加起来都未必能有一个虞从义的实力,连忙夹起尾巴,灰溜溜先行逃窜。另外两个同伴见他这副德行,也二话不说,尾随其后,虞从义满意的看着他们背影,然后扭头向唐泽菲望去。
他忽然惊讶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长得几乎像瓷娃娃一般的黑头发外国小男孩。他不知道如何与对方沟通,盯着他看了片刻,嘴边动了动,竟是没说出话来,便抬腿要走。哪知唐泽菲此时从地上爬起来,艰难说了句,“谢谢你。”
虞从义感到十分好奇,停下脚步走到对方身边,此时的他,要比对方高足足一个头。他问,“他们一直这样欺负你吗?”
唐泽菲点点头。他不太与人说话,所以尽管对虞从义心存感激,他还是保持了矜持与冷淡。虞从义听了,便有些不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唐泽菲抬起头,话语呼之欲出,可就是倾诉不出口。他想了想,最后竟然憋的脸颊通红,他吐出几个字来,“因为我胆子小。”
虞从义因为总是看上去阴晴不定,其实在学堂里也没有几个朋友。这个小学生让他觉得非常有趣味,他想了想,就笑了,对唐泽菲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去?”唐泽菲有点好奇。
“嗯…带你看好看的!”
唐泽菲便跟着他的脚步,两人鬼鬼祟祟摸进校书馆。“看书么?”“嘘,别说话!”两个小鬼都没有书票,可是翻墙进的书馆读的书反而更令人着迷。虞从义轻车熟路,带着唐泽菲拿走了那一个系列的《八大剑侠传》。
“就是这本!我之前看过这个,这个特别好看!”虞从义拉着唐泽菲,摸出书馆,溜到一个僻静地方坐下。
这可比学校里修道士先生讲的经文有趣的多。书中史传笔法与神魔元素构成的新派武侠世界在少年眼前展开,玄裳仙子、铁伞先生、纸刀客的奇功妙法让他们瞠目结舌,这一整个下午,他们躲在书馆后园绿荫遮蔽的红砖墙下,津津有味两人一本书的看了一个下午。
直到散了学,唐泽菲跟在虞从义身后,满腔都是对武侠的崇拜迷恋,摇摇晃晃很幸福充足的走在黄昏的玛利亚教堂广场上。酉时的钟声敲响了,他们俩在教堂门口分别。
“我明天还来找你。”虞从义这么说。
唐泽菲很开心的笑了,他这是第一次对陌生人这么笑。真奇怪,他明明并不知道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读初级中学的哪个学堂,却意外的相信他第二天还能见到他。
翌日,唐泽菲果然在教堂的大柳树下又见到了虞从义。虞从义穿着衬衫短裤,露出被阳光晒的亮亮的胳膊和小腿。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吹口琴,唐泽菲就慢慢走近他,很欣赏的听。
虞从义吹完一首曲子,偏过脸,便在晃眼的阳光下看到了绿荫成片里,唐泽菲站在垂柳树梢下,望着自己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你有点像我弟弟。”虞从义看着他这么说。
“像你的弟弟?”唐泽菲走近了,站在他身边,似懂非懂。
虞从义收起口琴,放在背包里。“对啊,你呢,你家里有弟弟吗?”
“有。不过是爸爸收养的,算不上是亲弟弟。”
虞从义想了想,觉得有些奇妙,不过这事真算不上是稀奇,他扯扯嘴角,“我弟弟也…唉,管不了那么多啦!”说着拉着唐泽菲手腕,向前跑去。唐泽菲也一下子将这些闲事抛诸脑后,跟着他放肆奔跑。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一个多月。两个月后,唐泽菲的父亲唐威逊洛伊斯忽然出现在玛利亚教堂门口,沉着脸让他立刻回宿舍收拾东西。
“做什么?”从教室跑到走廊上,唐泽菲怯生生又鼓起勇气问父亲。
唐威逊洛伊斯低头看着儿子,似乎发觉了大儿子性情的变化,然而他并不善于理解这些,“小泽菲,爸爸给你办了转学,家里要搬家,你不需要在这里念书了。”
“为什么?”唐泽菲一下就急了,捏紧了拳头,“可是我不想走!”唐威逊洛伊斯瞪着眼睛盯着他,“你说什么?”唐泽菲被他恐吓住了,怯生生的低下头,握着拳,嗫嚅。
米斯特唐不再去理会他,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前走。
唐泽菲瞬间就湿润了眼眶,一边被拖着往前走,一边不住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回头去看,然而他看不到任何人。转学,意味他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唯一的朋友了。
唐泽菲被生拉硬拽出玛利亚教堂塞进汽车后座的时候,仍然不懈贴在车窗向校内张望,可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见到那个他想见到的身影。
…
十七年后,当初那个记忆里高挑少年的身影模糊不清,再也寻不到当年的样子。落满金黄梧桐叶两人分别的交叉路口,唐泽菲望着虞从义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