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咸咸的海浪 ...
-
右肩突然承受了轻轻一点压力。
徐舫回头的时候,姜迎愣了下,从她骤然回旋缩紧的瞳孔黑洞里挣扎出来。
“放榜了。”姜迎一面端详着她,话在口中便显得踌躇。
是吗。
但姜迎还是说,去看看。
不止她们知道了,身后的走廊慢慢形成了一条暗河,很多人走出来,向着同样的方向而去。
一楼巨大压抑的横板前,劣质油墨印出的黑红,交错泛出瘆瘆的阴影。徐舫最先看到的不是红字,或者遥远之外的黑字,而是一个女生清瘦泛青的脸白。她们走来的时候,她蓦然收回目光,眼神交汇的刹那间,徐舫看清了对方肆意的眼窝线条,野性狠厉地扫入鬓角。卷曲的睫毛是湖边杂乱的水草,而她的瞳孔也像从湖底打捞起,闷闷的潮湿。
物理方向,陈津,总分642分,第一名。
徐舫后来看到——很难不看到——赫然列在横板的第一行,红色黑体加粗。
好厉害啊,642分。姜迎感慨。就是刚才那个女生。她叫陈津。
“复读学校,谁知道代表什么。”
她们回头看到了。秦秩。凌乱漂亮的长发搭在肩后,扬眉懒笑,语气比五官棱角分明更甚。
秦秩是黑字的榜首,同样黑体加粗,亦如她人群中出挑拔萃的身形。
姜迎是秦秩的同桌,她有点想反斥她,徐舫先拉住了姜迎:“我在地狱九十六层找到了我的尸体。”然后在虚空地敲了敲横板,无形的攻击力触碰到横板又反弹到她的脸上,变成了僵硬咧开的嘴角,裂痕一样。
历史方向,徐舫,总分533分,第九十六名。
文科一班的数学分数线奇低,没到及格线。数学老师是既带他们班又带隔壁理科一班的老杨。铃声响的时候徐舫没看见老杨,而是听见轰隆一声,巨大的声响,教室像幻影在她的眼眶里扭曲变形。
门不知道是真的被关上了,还是被摔得零件的皮肉都绞烂在一处,不再分开。
你们文科班一群女的都是没脑子吗隔壁班均分超你们班四十分我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都在鬼混些什么。
老杨一张拧在一起的脸出现在讲台上方——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全是皱褶沟壑,但他又是不老的,所以像出生时看不清脸的泥泞婴儿。
其实他们这一届已经不分文理了,但无所谓,文科理科,“复读学校,谁知道代表什么”。
前排姜迎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卷子,被他一下厉声呵斥住,问你在动什么你多少分。
姜迎只是倔强地抿住嘴,任由脸色一阵灰白。
“老师我74,怎么了?”旁边趴着假寐的秦秩直起身来,照旧懒洋洋的,好像她还站在她们身后,她们仰头看横板,而她只是斜睨。
终于开始讲课了。
课间徐舫去问老杨三角函数题的时候,他皱眉盯着徐舫看了有一会,好像看不清她的长相,又或者,觉得她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符号。老杨不勃然大怒时候,更像在烈日下烦躁摆动牛舌的老牛,疲惫不堪,不耐又焦急,舌头沾着口涎和臭气,声音深不见底地被拽出,拖长,沉沉盖在地上。
这里到下一步,中间,缺了一个步骤,你跟我说说。你说什么?大点声。什么?从小到大大人都教你颠来倒去的说话吗,要是这样你考这个分数也别来问我为什么一直提不上去了。
徐舫一下就收住话音,就像老杨课前摔上门那样利落干脆,有一瞬间她浅浅地恍惚——她怎么连语言都组织不好。
对不起老师是我的错,我会好好反省的,老师那我整理好思路再来问您。
***
数学课代表搬来的习题集被弄混了,里面混杂了理科一班的。徐舫是文科一班的第10号,所以她拿到了一本封面上写着“10”的习题集。
白晃晃的封皮上油性水笔写出的数字,硕大,寂静,犀利。她无端联想白晃晃的横板,同样醒目到刺眼的字样。
扉页上静静地站着——“陈津”。
“同学,麻烦找一下陈津。”
然后徐舫看到了更清晰的陈津。
十二月,脱离了热气蒸腾的教室,微倚着门的陈津清晰得像凛冬里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冷青和隐绰的红在她的皮肤上同时浮出,皮下顿挫漂亮的骨头像要碎掉。
“你的习题集。”徐舫伸出手,“课代表发错了。”
身后的班里出现了高一点声调,是课代表让所有人把发错的习题集统一交到她那里。
陈津眉骨舒展一瞬——淡淡地笑了下,说麻烦了。
徐舫默了默,冷不丁地开口:“里面有几页好像被水泡湿过,我帮你用厚书压了一会——”
好像有点冒犯,她很快地解释,但沉静如常,“数学连堂,讲完月考卷就讲了作业题,我借看了几题。”
抬头的时候发觉陈津正看着她,冷彻过分的眼睛:“老杨进度很快,应该不止几题。”
说话时的雾气稍稍迷朦她的眼睛,有点柔软的雪在流淌。
“很像海浪。”
这里结冰了。徐舫莫名听到了很遥远的一团喧嚣,不知道是谁碰了下冰,咔擦一声。
她回过神来指了指发皱的书页:“侧看有点像海浪——”她悻悻自嘲,“我应该不是认真听数学课的人。”
陈津不像是回应——更像是在回答她:“我坐在窗边,有的时候下雨,雨会飘进来。”
咸咸的雨。
***
为什么要叫英语老师赵sir。
英语课默写,徐舫抬头喘息的片刻,脑袋里闪出一个很荒诞的疑问。
没人能念的准“sir”,但是所有人还是丝儿丝儿的叫——赵sir亲自张开双臂欢迎的,也许她想让自己显得更亲切平和些。
她没意识到背身踱步的赵sir已经换了方向,下一秒一颗——是两颗,黑黢黢明锃锃的子弹直射向她。
无色无味的气流变成两股繁复缠绕变换逼近的白蛇,飞快而猛烈地冲进徐舫的眼底,很快在她的身体里下坠。
下坠,下坠。
一开始徐舫只有刹那的呆楞。
赵sir逼近了她。她过分大的眼睛凸出来,像濒死的灯泡,只是盯着她,身体在动,可眼神始终漫长而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方才被她吞噬下的气流,此时正随着这样的凝视,在她的体内不安地搅动翻滚着。
为什么要看我?
我做错了什么吗?
赵sir的手缓缓抬起来,给她下了审判——徐舫,不要自欺欺人搞小动作。
徐舫偏过脸,看到了被风吹开的5000词汇书。而此时赵sir正慢条斯理地用手指点一点翻开的页面。
她居高临下的眼睛,黑黢黢明锃锃。
老师我没……
下一个——Prejudice,写出它的词性、中文含义。
赵sir只给她轻轻的一瞥,仿佛赏赐。
徐舫听见了猛兽在奋力追捕它的猎物,在纵身一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猎物脖颈的一瞬间,它的喉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跃跃欲试的、带着血腥味的兴奋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