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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瓦罐在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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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妈妈在厨房里探出头来。
小船是徐舫的小名,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同班同学还认不识太多字,他们叫——“徐船?”“徐船!”。
妈妈很喜欢叫她小船,也喜欢说小船回来了,她说那样总有一种夕阳西下船舶归港的安心感。
透过厨房的玻璃拉门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像一块端庄舒展、开阔饱满的方木,新叶似圆柔的眼睛,眼尾被风吹得悠悠拉长,然后下坠,快要掉到地上,但唇鼻永远倔强而温钝。
她的眼睛有时厚重得能够容纳包裹一切。然后妈妈会嗔怪她,小小年纪怎么愁容满面的。你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妈妈一个人供你吃供你穿你还不满意吗,还是说你……
徐舫特意扬起了一点声调回应她。
是我回来啦,我有点饿了,妈妈有夜宵吃吗。
妈妈端来一小碗鸡汤米线,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徐舫思忖半晌,还是说,今天老杨发特别大的脾气,摔门,骂我们全班女生脑子不好,因为我们班月考数学特别差。
你数学考多少。妈妈问。
……这次我有点没发挥好,倒数第三题看错了一个数据,就一直没解出来,浪费了很多时间,后面也来不及了——再怎么说他作为老师也不能说话这么难听吧。
到底多少分你告诉妈妈,没关系的。妈妈不由自主地开始揉按太阳穴,好像正在吃米线的是她,被滚烫的汤汁刺痛了口腔,呼哧呼哧,呼吸逐渐显露出急躁。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给你报个补习班吧小船。我听你们班同学妈妈说你们的数学老师……就那个杨明生,也在外面自己带学生呢,好像还就带了你们学校的,我都给你打听好了,你这周就去试试。
徐舫把头埋进米线氤氲起的热浪中。
***
周六下午妈妈提早了半个小时带她去了老杨的小灶。没有什么正式的教室,老杨家废弃作储物间的车库,便成了十几个学生做题的地方。
下午四点,天空成群的乌云正在密谋一场大雨,偶尔几滴试探的雨水尖锐地扎进她的皮肤,接着一股冰冷沉重的液体尽数压进,灌注她的脊髓,提起她的神经。阴沉的楼梯通向地下车库,徐舫钻进去,一瞬间狭窄的走道扑上来蒙住她的双眼,她只能小心地避开地上遍布的垃圾和沙石,然后敲开了其中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
场面足够荒诞,不知道是因为“吱嘎”一声老杨露出半边脸的神态过于喜剧,还是她意外地、莫名其妙地和门缝里陈津的眼神对上——带来的十足戏剧。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甚至毫无交流,私自在外开班带来的后果是老杨关门的动静及其谨小慎微,然后徐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间加速流动、空间极具压缩的时空,她慌不择路地直接在第一眼锁定的陈津身旁坐下,面前摊着一张空白的数学卷。
她很快被点名到黑板前——就挂在车库门边的墙上,写一道十三人里只有她失了大半分的数列题。
应该这样写吗我好像不大确定……徐舫在心里和自己对话——更像是安抚自己,她背对着所有人,面向墙壁,指甲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陷进短粉笔内。一切都在窸窣行动着,汗水如小虫涔涔密布她的后背,难耐地啮噬血肉,她清晰地感知着太阳穴处的血管吃痛地无声嘶吼。
不要急徐舫,冷静下来,想下例题。于是她再擦掉已经写下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修正着。
是这样吗,没关系的,就按照这个思路先走下去,试一试。徐舫隐秘地、活泼地和粉笔字在对话。
忽然鼓膜悲戚地震动几下,紧接着她的后脑承接住了一记袭击。思绪随着老杨指间掷出的粉笔头而掉落,她连同她的一切反应仿佛应声倒下,变成一块死气沉沉的石板地,所有人的目光纷至沓来。
这么简单你都不会写吗不会写就别让所有人陪着你耗方法我都说烂了。
老杨怒不可遏的训斥向她如同撒气砍来。徐舫拖着身子,身子拉扯脚踝,转过身抬眼便是老杨黑沉的脸。
我说了多少遍说了多少遍考场如战场你犹豫你发呆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老杨的眼睛彻底挤在一起,徐舫甚至辨别不清他的目光所在。但是他眼里的情绪燃上了怪异扭曲起的眉毛,焦黑的嘴不住翕动。
我最痛恨不长记性把我话当耳旁风的人听不进去话的人最终能干成什么事。
徐舫最后在杨明生那里,看清了他的极度嫌弃。
我最瞧不起那些没本事还硬靠关系的人。
***
徐舫和陈津是补习班最后走的人。
陈津是杨明生的得意门生,得意到他那么小心眼的人居然情愿把钥匙交给她最后锁门。徐舫是要等所有人走才能抬起红肿的眼睛。
锁完门的陈津从楼梯口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脚边蹲着的徐舫。
徐舫一半错愕一半慌乱的疑问音,湮没在了陈津衣料簌簌的摩擦声中。
于是路边蜷缩了两只流浪小狗。
五个小时后,徐舫说了她到来后的第一句话。
是偏头问陈津——“你怎么也被关在这里?”
“我数学不行,需要禁闭改造。”陈津的眼睛没有看她,有点不自然。头顶是微黄也晃的路灯,光影在她凌乱短发和线条分明的侧颜间游走,而她却坐怀不乱一样的正经。徐舫莫名觉得有意思——像只英勇就义的小狗。
她薄薄地笑一下:“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来被判死刑——或者被宣告死亡。”
“我比你早来一点,他之前觉得我无药可救,觉得我——”
有一阵风大了些,吹得零星的光亮四溅,落在陈津嗓音的湖水里,冰消间波光粼粼。
“觉得我复读十次也只是浪费十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尾音像一圈涟漪不动声色地静收。陈津少许的出神,面色一点一点开始寂寥。
但是陈津怎么会。
物理方向,陈津,总分642分,第一名。数学单科年级排名:5。
“你不用安慰我——”徐舫提起一口气来调整呼吸,“是我妈。她去找的杨明生。”
“她知道二月底学校要分班考,选拔最后进冲刺班的人,杨明生就是冲刺班的班主任。”
她怎么会不清楚。电子支付如此发达的年代,妈妈说我送你去然后顺便把学费交给老师。
她想起妈妈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她们都有着倔强的、饱含着强烈爱意的,地母一般温柔广阔的眼睛。只不过林骆的眼梢急剧地栽向地面,挂满了她失败的婚姻、疲惫的工作以及正在抽枝发芽的徐舫。
杨明生会怎样讽刺她,会直接把东西甩到地上吗,会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吗。妈妈又会是什么反应?妈妈,妈妈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为什么觉得我只有这样才可以做成什么。
恍惚间她好像看得见林骆勉强扯起的嘴角和不住耷拉的眼尾——形成了一种怪异可怜的模样,林骆调动全身的力气去维持面部的秩序,祈求它们不像狂风中的叶片那样毫无章法地抖动掉落,以求得剩下的体面。
徐舫又渐渐地感受到太阳穴处突突跳动的血管,伺机爆裂与她同归于尽。她难以自抑地抱住身体。
她忽然听见陈津若有所思的声音,才意识到她们有多久没有说话。
彼此静默良久,她忽然听见陈津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有没有听过瓦罐说话?”
似乎真的很严肃地要咨询她。
很不幸她听懂了,是笑她说话瓮声瓮气。红鼻头红眼睛的徐舫面色一红:“你——”
借着影影绰绰的光,陈津歪过头来将脸埋在臂弯间,润泽得浑然天成的脸,鼻骨化成顿挫流畅的山丘。
然后对方挑起浓郁漂亮的眉毛:
“我怎么?”
她昏昏沉沉波涛汹涌的大脑,一时间竟也拨出一点孱弱的游丝,在感慨:真是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