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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冬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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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过后,麦城下了开年的第一场大雪,奶奶高兴地说瑞雪兆丰年,却在第二天出门时不慎摔了一跤,腿骨折了。
  连着后续的种种,那是江晚记忆里最不可磨灭也是最讨厌的冬天。
  “大家好,我叫江晚,刚从卞塘中心小学转学来的,希望和大家做朋友!”
  九岁的江晚终于赶着寒假开学后,插班进了市中心小学。转学来的第一天,她穿上了奶奶特意给她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开朗地站在讲台上和新同学们打着招呼。
  她以为这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次转学,她的同学们也和卞塘的大家一样,她会很容易的加入他们,和他们成为朋友。
  没想到这却是她噩梦的开始。
  台下的小孩子们正是九、十岁左右的年纪,天真且烂漫,从不掩饰自己的善意,轻而易举地能和陌生的人玩在一起,但相同的,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从一年级就在一个班的同学们轻而易举地抱团在了一起,集体地开始针对突然来打破这个小群体的陌生人。
  他们听到了她的介绍,嗡地叽叽喳喳讨论了起来。前排并没有放低声音的几声讨论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哈哈哈你看她,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在穿棉裤啊!”
  “领子里露出来的是毛背心吗?这颜色好土气。”
  “你看她好胖哦,像一头大肥猪!”
  “卞塘是哪里啊,听起来就是乡下的感觉。”
  ……
  江晚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景,九年里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奇特的一种感觉就这么从心底油然而生,她突然懂得了老师讲的羞耻感,站在讲台上开始局促了起来。
  但好在一边的老师及时制止了他们,随手指了一个位置让她坐下。
  她背着小书包走到自己的座位,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对同桌露出友善的微笑,同桌的小男生就举手大声说道:“报告老师,我不想和她坐,她身上有味道!”
  江晚使劲抽抽鼻子。
  鼻子里都是自己身上奶奶亲手洗过的皂香,并没闻到什么异味。
  老师并没搭理同桌,按按手示意他闭嘴。那个调皮的小男孩撅撅嘴,把桌子拽地离她远了些,自己趴在桌子那头,用手遮住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前面的小女孩转头,对江晚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江晚忙对着她回一个同样的微笑,只是那时候还小的她并不知道美丽的事物往往伴随着最致命的毒液,一针扎进她的内心深处,会伴着她痛好久好久。
  “洗衣服的时候要用洗衣服再加上香氛,怎么,你家大人不是这样洗衣服吗?别用肥皂了,这味道简直太难闻了。”
  然后,她状似不经意地在鼻子下面扇了扇,转回头去。
  江晚当然不知道。
  她在卞塘跟着爷爷奶奶的时候,他们都是用肥皂手搓衣服,然后在太阳下面晒干。
  奶奶说,这样洗过的衣服才是干净的。而衣服也会留着太阳和肥皂混合的味道,她曾经很喜欢闻这种味道。
  她也不知道,前桌的小女孩状似无意的一番话,将会是她整个小学痛苦的开始。
  前桌的小女孩叫王悠悠,笑容甜美举止大方,是老师眼里的优等生班长,在同学中一呼百应,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唯独最讨厌她。
  她带头说她身上有异味,说她胖的像一头大肥猪,说她的穿着老土……
  甚至因为刚转学课程进度差异的缘故,江晚第一次考试成绩只能算是中下游,王悠悠他们开始笑话她又蠢又笨。
  而最最过分的是,同学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江晚的父母离婚,母亲并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全班开始将她当成了另类。
  那个年代,毕竟父母离婚的很少很少,他们班也只有她一个。
  “我们不要和她玩,她父母离婚了。”已经变成了他们班同学的一句口头禅,甚至有了向外面蔓延的趋势。
  江晚她们的体育课是两个班的合堂,她和其他班的女生正在快快乐乐的跳皮筋的时候,王悠悠的小跟班总会上前来悄咪咪拉住和她玩的女生,却用她能听到的声调重复着这个句子。
  离婚,离婚……
  当时的江晚其实并不太能理解离婚的意义。
  毕竟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父母原本也并不和她住在一起。虽然现在来到城里和父亲住在一起,但是也只有在晚上临睡觉时才能见到。
  父亲把她从小学接来做好饭又回单位加班,已经变成了常态。
  忙碌如江其,能想起来把女儿接回家并叮嘱女儿锁好门不给陌生人开门已经是烧高香了,其他小女孩的心思他根本半点没有察觉。
  加上长时间没有一起生活,江其对女儿的性格也只能说是一知半解。虽然也曾疑惑过自己的女儿并不如以前那样话多,但是也只把它当成成长的一段路程。
  毕竟,小女孩长大了开始变得淑女且害羞再正常不过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对江晚来说,慢慢长大的她开始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词汇,她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归咎于父母为什么选择离婚。她曾经试探的问父亲为什么和母亲离婚,父亲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并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
  她也曾想向父亲说出自己的委屈和遭受的一切,可是每当刚刚开口的时候看着父亲疲倦的神情和总是重复的“晚晚,你可不可以乖一点,爸爸真的很累”以及“爸爸都这么累了,你能不能让爸爸少操点心”,之后的话便也怎么都开不了口。
  她想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爸爸却总是叮嘱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别总是打扰他们……
  江晚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她在一次被同桌用圆规刺向自己的胳膊,就因为自己的胳膊超过了那条俩人之间的分界线的时候,勇敢站起身去报告了老师。
  没想到,只换来了轻飘飘一句。
  “他怎么不去扎别人?”
  江晚直到多年以后,还记得那个老师当时的神情——轻蔑、无视、呆板、还带一点对待事儿多学生的厌恶。
  而直到多年以后,她也没明白这句话和这个行为有什么逻辑线。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去扎别人,你问他去啊!”
  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数次在梦里勇敢地向老师吼出了这句话。但是当时的她,只是小心地捂住伤口默默地回座位坐好,然后非常注意的不再将胳膊伸过线。
  并且,无视同桌小男孩得意洋洋的笑容。
  她把默默学习当成了自己的宣泄口,再努力一点,拿到班级第一她就有了底气,那时候大概班上的同学就会喜欢她吧……
  五年级期中的考试,她确实拿了第一,打败了王悠悠。
  没想到,却换来她们小团体疯狂的报复。
  她的铅笔盒和文具经常不见,书里被撕的一条一条的,甚至水杯有时候被灌进不明液体。
  从那时起,她在学校再也不喝水了……
  不过这也好,至少不离开座位自己的东西就不会少。
  但是她们显然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英语课的老师是新来的,并不能太镇得住场子。谁也不能说清究竟是谁发现她好欺负,就像当初欺负江晚一样,他们有组织地不做她的作业,不理她的背诵要求,并且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乱哄哄的,在她去搬班主任当救兵的时候又能整齐划一地开始读课文。
  久而久之,班主任也开始疑惑究竟是新老师太小题大做,还是同学们真的做了什么。
  本来江晚和她产生了一点惺惺相惜之感,每次她的作业和背诵她都完成的很认真,虽然她觉得老师可能并没有看过。毕竟她每次都说,你们班没有一个人完成作业。
  她很想告诉老师每次自己很认真的完成了,但是经年累月的习惯性沉默,她已经没有了当初在卞塘时的江晚的那般勇敢。
  她也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老师,江晚又在后面说话!”
  作为班长,王悠悠是有给老师打小报告的权力的。只不过对于江晚,她并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英语课一如既往地乱哄哄,江晚在轻声阅读着英文课文,被前桌的突然出声吓一跳。
  “我没有!”她条件反射地就要否认,但是声音太小了,轻而易举地就被被乱哄哄的背景音盖过去。
  “对!她说了!我根本不想理她,她还非要找我说话!”同桌小男孩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声地附和了起来。
  江晚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而英语老师一直以来被压迫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个突破口。
  “谁是江晚,站起来!”
  江晚被英语老师突如其来的战斗力弄蒙了,几乎条件反射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老是说话!你看看你的样子……”
  江晚其实不太清楚她的“老”字从何而来,也已经记不太清当初老师说了些什么——不外乎不努力学习打扰别人,长得肥胖像一头猪这种她听惯了的老生常谈,只不过她别出心裁的加了一句话,让江晚的小学生涯更难过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废话篓子!”
  这对于词语匮乏的小学生们来说是个天大的新鲜词儿,几乎下课铃一打就把它用在了江晚身上。当四面八方的小学生们突然站起身,指着江晚整齐划一地说:“废话篓子江晚!废话篓子江晚!”
  她又有种久违的窒息感。
  始作俑者却仿佛并没看见这幕,好像无视就能把自己一直以来遭受的无妄之灾统统转嫁给他人一样。
  她收起自己的课本讲义,像一个胜利的将军昂首挺胸出了教室的门。
  江晚那一丁点想要老师看见这幕能救她的哀求,也随着背影的消失被击得粉碎。
  她不知道自己当天是怎么过的。
  只是照例在爸爸问你今天学习怎么样的时候对答如流。
  “爸爸,我今天过得很好,我今天学习也很认真。”
  对,她过得很好,再好也不过了,只是不快乐而已。
  是呀,小孩子哪有什么长性呢,一时的不快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得多了,江晚自己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