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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背篓山(01) ...

  •   最近进入了倦怠期,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吴邪窝在雨村给我寄了他作为关根时期的雪山摄影集,老实说确实漂亮,他艺术天分可比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我强太多了。

      我也到了三十多的年纪。烟没少抽酒没少喝,还有一块擦也擦不掉的纹身,当年觉得自己不会沾的东西全都沾了个遍。如果十多年前的我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大概觉得社会确实是个大染缸,然后下定决心读研去,考不考得上另说,反正不会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子。

      当然,这样的话或许汪家就不会找到我,应该说如果不是张相雪,我会按部就班地考研,被汪家人安排一辈子,等到哪一天需要我奉献牺牲,再让我不明不白的卷入漩涡,或生或死,全凭运气。

      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吴邪的目的如何,他救了我,救了如我一般被汪家操纵蒙蔽的许多人,放在几百年前,也值得立个生祠。

      在我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吴邪发疯发最狠的时候。那几年大家过的都不行,他是最难的几个。就这样的条件还能给整出个成功的“副业”来,只能说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听说他还写书,实体书出得很顺利,最初我没买,后来出版社也没再版,最后还是在网上淘了本二手的。书到我手上的时候品相还行,似乎是自传体形式的冒险小说。文笔不错,封面设计得也好,听说当时销量颇为可观——这种事事成功的天才真的会引起我这种人的……该怎么说,嫉妒?羡慕?

      或许都有一点吧,如果把吴邪的故事作为一本小说来看,我是那种本来戏份就不多的配角在给主角线索的时候顺便提一嘴的路人甲。

      当然,这个配角指的是张相雪。毕竟除了关于他的事以外,我在这个局里的存在感基本为零,全靠他才得以仰仗。

      三十多岁的男人嫉妒起来其实和那些乡下村子里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在吴邪的故事里,张起灵是贯穿整个故事的线索与灵魂。而在我的故事里,起到这个作用的是张相雪。如果我和他关系能这么一直不咸不淡下去的话,或许哪一天七老八十,等我身体机能衰败的差不多了,我的遗产名单上也会有他的名字。至于他看不看得上这点子小钱,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写到这里有太多的废话,我迂迂回回在重点边缘绕圈子,杂七杂八一大堆前缀,总算要到正题。

      张相雪,这个客观意义上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无论是在我的感情上还是理性上,他都绝对称得上是个极其优秀且典型的张家人。

      我后来见过很多张家人,几乎都是在酒席上,来来往往的惊鸿一瞥。性格有的沉默有的轻浮,可他们身上好像天然有一种将痛苦代换力量的共性,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格天生就是做大事的。

      仔细想我又觉得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在张家这个家族当中,若没有过人的心智与手段,是不会活到现在这个年岁的。我见到的一个个要么是能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牛人,要么是拥有非一般恒心的守望者。

      或许像他们这种活了很久的人对于年岁有不同于常人的特别看法,相对于像我这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天里的人,他们未免也过于封建独裁,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非常“爹味”。

      张家人似乎都特别喜欢安排别人,带着一种非常神奇“为你好”的大男子主义,这种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几乎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我是个学心理学的,光是研究这群长生者的心理问题就足够我发好几期期刊的了。

      而关于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契机,起源于一张速写。

      那是2002年,我见到张相雪的时候,他坐在石桥边的石墩上。青年大夏天的穿着黑红相间的条纹体恤衫,黑色的阔腿裤,即使是在当时也是过于老土的风格了,那该是早在五六年前就该被放进储物箱里生灰的“时髦玩意”。格格不入得像是从其他拍立得照片扣出来贴到三维世界里的一样。

      彼时我正准备去c大念书,正值暑假,就在外面摆个摊子给人画速写练习,景区那时还非常原始,没什么开发的痕迹,来来往往多是穿着民族服装的俊男靓女,我为了精进画技,专挑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年人来练习体态差分。

      其实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所谓“商业旅游景点”这种概念,寨子村落都还是非常漂亮的原始状态。之所以说是景区,是后来随着网络发达,当地为了创收打出名气,给这个古村落进行了一系列改造。等到我很久之后我准备故地重游的时候再看,它已经和其他的所谓古街风景旅游样板街差不离多少了,心中也难免感到可惜。

      老人与年轻人的体态差分一向明显,而且绝大多数时候一眼就能够分辨得出来。

      那时候他就在我坐的石凳对面,隔着一条路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我虚虚瞟了一眼,顿时惊为天人,在速写本上勾了小半张侧脸。

      他实在是过于敏锐,我最多就瞄了两眼,画到脖颈处时下意识抬头看,就见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那双婴儿一样的白得发青、黑得像井的眼珠盯着我,让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

      诚然我确实是学绘画的,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太多艺术天分,从小到大做过的最艺术的事情就是尿床尿出了个南部地图,当时还上了老家的小报专栏,至今还有剪贴版本贴在我家相册里。照我同寝室的室友来说就是“生产漂亮废料的工匠脑子”。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相信小说里写的“沧桑有故事的眼神”,但这时候我不得不信了。

      那实在是一道有重量的视线,那双眼睛太黑太沉,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又仿佛万千情绪都凝结在眼底。鬼一样的,精怪一样的眼睛。

      单眼皮很难长得好看,稍微形状不对就显得人呆滞愚笨,眼端与眼尾太尖,就会有种又蠢又奸的精明相,容易挤成三角眼不说还非常容易显人眼睛小。可长在这个人脸上就是一种标标准准,好看到出不了错的凤眼。

      我握着笔和他对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应。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我完全被眼前这个男人给震慑了,以至于脑子陷入了保护性的空白当中。或许是过了那么几十秒,他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现在让我回忆起他走过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穿过石子路的我也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仿佛意识前一秒他还在对面,下一秒他的食指就搭在了速写本的书脊上。

      我坐着,他略微弯腰低头站着,这是个非常有压迫感的姿势,把我为数不多反口的勇气硬生生给压没了。

      “你在画我。”

      他一开口,那种神秘的气场缓慢坍塌下去,我也有勇气看清楚了整张脸。

      不是那种端正大气的长相,仅以所谓五官的形状来讲反而是二十年后十分流俗的清秀挂,只能用颜色来描述。是很白的皮肤,眉毛与头发黑得过分,鼻子很挺,嘴唇颜色泛着石上锈迹苔藓一样的冷红。

      鬼气森森的,不太像人。如果我在晚上看见这张脸,说不定当即屁滚尿流回老家去,再也不来这地方,自然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

      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说法,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样貌特色,我自身把这看作一种处在当时社会中的集体风貌所形成的时代气息。而除了那种超脱于旁人的气质外,他字面意义上的长得和我印象中看的所有人不同。

      我猜测他可能算是南方的某些少数民族,那时候还有很多族内通婚的落后习俗,他们普遍长相都非常有地域特色。

      “啊……抱歉啊,大哥…您要来张速写吗?免费的。”我当时也是脑子一抽,冒出了这一句话,听着像是个卖画的。

      话刚出口,我就尴尬到想扇自己一巴掌。我经常被人说不懂人际关系,往常我一贯不会在意这些,可是这时候我真的对自己的笨嘴拙舌感到绝望。

      出乎意料的是他开口说了句行。这句话下来算是给我递了个台阶,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有点被他留的头发给煞到。

      人是非常容易陷入路径依赖和经验主义的生物。他头发挺长,还有半遮眼睛的刘海,拢拢拿个橡皮筋儿也能扎出个揪来。我当时就有点怀疑这哥们儿怕不是同行,那个时候大家都剪着一头短发,长到这个地步的,多少沾点叛逆。不是玩音乐的就是玩美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倒腾照相机的,反正蛮先锋,九成九是个艺术青年。

      而且那气质,看着何止是玩艺术的,那简直整个人都长成了艺术。让我学雕塑的师兄看到了,还不得跪着求他当自己的模特。

      他退了两步,蹲下来把手伸到我脚边的透明笔箱,以一种我根本来不及阻拦的速度从一堆或长或短的炭笔中挑中了我用得最顺手的三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摸上了旁边的美工刀。

      我脑子当时立马就清醒了,不夸张地说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汗毛倒竖,直接站起身“大哥,等一下大哥!”

      我心想别吧哥哥,你就算不喜欢别人画你也不用杀人灭口吧,这光天化日下的悠着点啊。

      他非常给面子的把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抬头看我,脸上浮现一种无奈的神色,叹气道:“我没想伤害你。”

      说完就低头一手拿笔一手拿刀,抵着垫在地上的餐巾纸开始削笔。

      丫摆出这张脸好像我误会他是多么不人道的行为一样,怪人。我心里一阵无语,讲道理当时谁看了这景象不被吓一跳啊,哪个陌生人一上来直接就给人帮削笔的。即使是现在我都难以理解,就算是为了引起我注意也未免太过屈才了,当时我个菜狗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这位大爷这么殷勤地给我服务,实在是太狗腿了,一点也不“张相雪”。

      不过当时我只是为这殷勤感到不自在,但他这么一解释,我也暗自松了口气。也不好意思真的光站在一边看他削笔,搞得我好像剥削别人的劳工一样。只能跟他一起蹲下,手在盒子里挑挑拣拣,装个在干活儿的样子。

      “诶,哥哥你叫什么名字?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啊。”我一边在那里磨洋工一遍问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在我贫瘠的一生里压根儿没遇见过这种人,一眼看上去就很有故事。

      按道理旅游这么久了也该见了世面,偏偏我这人又怂又懒,成天见儿地窝在青年旅舍里,防人如防贼,天天见得最多的就是门口的前台姐姐,什么三教九流,湖海龙蛇全都被我躲过去了。

      他倒是开口开得很干脆,手下动作不停,三两下把笔削完递给我。笔尖横对,看上去非常有教养,和他之前过于亲近的举动相比反差还蛮大的。

      “张相雪。”应该是经常被人误会的样子,他还特意解释了一遍读音,“相片和雪花的相雪。”

      我接过来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学过的。绘画和写字的笔所要求的笔尖样式完全不一样,尤其画画注重精细,粗线细线自有章法,这几根笔尖得很对我胃口,是个削笔的高手。

      “哦哦,你名儿真好听。”他样貌应该是年轻的,光看脸甚至比我还年轻。我还因为熬夜常年挂着俩黑眼圈还有泛青的胡茬,他是完全没有的,比刚煮的鸡蛋还光滑。但是这人气质尤其邪,实在不像是个年轻人。我秉承出门在外嘴要甜手要快的原则,准备给他来点真功夫,抬手指了指旁边一棵大树,“张哥你就站那儿摆个姿势,十分钟我打个形就成了。”

      他很听话拍手站起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意味深长是我事后咂摸出来的,当时的我大概被那张脸打出暴击,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年轻的智商连普通人都能忽悠我,更何况像他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

      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正正经经相处的日子其实也不长,只是那段日子太跌宕起伏,生与死都被缩在很短的时日里。

      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我,至今在我这里仍旧是个谜。汪家像我这样潜在的暗子有那么多个,偏偏选择了我。他一把把我推进这个局里,又不让我继续深入,搞得我现在都还半懂不懂,按张海客的说法是张相雪让我抽身得早,让我没受多少苦头就登上了出国的飞机。

      “至于你会想回来这回事我想他也没料到。”隔着电话看不到表情,张海客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愁,估计想到了吴邪,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张海客,更不明白张这个姓氏代表着什么,“一个个都轴得很,活着不好吗?非要回来送死。”

      “如果我死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现在就需要一个答案,他现在给不了,我自己来找。”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头脑不太清醒,听上去特别不识好歹。

      “你确定?”

      当时张相雪其实在我收集的信息上讲只能算是失踪。奈何我一向悲观,又兼出国前最后一面他不是闭口不言就是语焉不详解释了个寂寞,我难免想的很多,心里已经认定他多半折在墓里了,想着个死鬼带着老子的心不晓得死在了哪个山头,劳资死也要死在给他报仇的路上,“就当他一片好心喂了狗好了。”

      毕竟喂狗的话狗不会觊觎他身子,但是我会。

      说回当年,等我画完其实也没多久,毕竟还是有二十多分钟,单人像本来还要更快一点,可是这张脸实在超凡脱俗,光是摹出那种神态就花了许多时间。

      好在效果不错,看上去是漂亮的一张速写。

      “张哥,你看这张怎么样?”我小心捏着边角抖了抖手里的纸,用炭铅画的东西就这一点不好,容易糊,必须小心对待。

      他点头,眼神在画上停留一会儿“不错。”

      我有心想结交一下,嘴上开始胡侃,“是吧,我也觉得不错。张哥,你等我住哪来着,我回去给你上个框。哦对了我叫……”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他出声截断,“我知道,”他指着白纸左上角那个模糊的浅红色章印,隶体的两字阴刻,上面是我的名字,“你叫魏展。”

      那天的一切都正正好,等往后我在飞机上回忆起这段初见,我就明白了。从他把我的名字念出来那刻开始,我的心跳和那该死的好奇心就预示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为了这个男人去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背篓山(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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