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天之命》皇皇者华

3、第一章 世事奈何苍山远(中）

　　惊堂木重重地落下，端坐在高堂上的县官装模做样地结案，“犯妇戚氏，当街击伤丞驿府燕公子，意图谋财害命，如此恶行，令人发指。今日本官在此判决，没收梁家宅田，全数充公，犯妇戚氏，再杖责二十！”
　　“大人，会不会罚太重了……”主簿在县官身旁轻轻耳语，“与我大恭律法不符，众人难免不服……”
　　“哼，本官一心重整乡风，”县官依旧道貌岸然，“恶风恶行，绝不姑息，必然严办！燕公子，你说是吗？”
　　脑袋包着纱布的燕公子就像一个受伤的猪头，他肥胖的身躯压得木椅咿呀作响，“对！伯父果然是深明大义！”他指着跪在堂下架着木枷的妇人，“这个泼妇不识好歹，实在可恶！不好好办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好，”县官看见堂外窃窃私语的众人，除了两个被衙役打晕的孩子，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所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犯妇戚氏，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抬起脸，那张脸褪尽了血色，苍白地似乎不堪一击，“我……”她却笑了，让人莫名心颤，“现在除了三个孩子，还有什么呢？我不会被你们逼死的……想让我当婊子吗？”她冷哼了一声，双眼暮然睁大，“就算你们做了鬼，下了地狱，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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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娘病死了。
　　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被贫穷，劳顿，悲伤日夜纠缠……结局是必然的。
　　住在废弃的谷神庙里，有彻夜难眠的寒冷，有揪人心腹的饥饿，有足以致命的毒蛇，还有无尽的……乡土豪绅与村人的羞辱。
　　没有人可怜他们。那些讥讽势利的嘴脸犹如一只只可怖的洪水猛兽。
　　人心可以淡漠残忍到这样的地步……甚至于，他们挖开娘的坟墓，把尸体抛在乱葬岗中。
　　因为我们亲手挖下的坟墓，侵占了地主的私产。
　　八年拥有父母的时光是幸福无忧的，而三年的苦难已足以成长。
　　没有人疼惜他们三个孤儿……除了……
　　吴叔……曾今是父亲的挚友。
　　吴叔……救过我很多次，给过我许多温暖……
　　他让我明白，要始终相信人心善念……即便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那一点点的光，却足以刺破黑暗，尤其明亮。
　　………………
　　渐渐回复知觉的身体被骤然的寒冷惊醒了，仲稷努力蜷起身体，撑开沉重的眼皮。
　　痛苦而不愿想起的记忆，总在自己无法抵制的时候吞噬意识。
　　他抱住双膝，浑浊的眼眸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仍是那个破旧的村口。
　　他依旧背靠着残破的木栅栏，被风雪包围。
　　而不同的是，他又听到了身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青衫坡，废弃的五谷神庙。
　　漏风陈旧的木窗用几块木板钉牢了，窗缝里塞实了稻草。
　　破损的庙门能被供桌器皿堵牢，而外出时则要用麻绳系牢门环，门口再压一块大石，挡住刺骨的寒风。
　　他回来时，庙门前的大石被人移开了。
　　哥哥已经回来了。
　　“臭小子！你死哪里去了！”
　　仲稷被人一把扯进了庙中，冻僵的脸颊上“啪”地一声挨了一个耳光，耳朵顿时嗡嗡作响，“臭小子！你怎么把莹儿一个人留在这里！”
　　“哥……”仲稷怔怔地看着眼前比他稍大了一些的少年，弃庙中的薪火烧地很高，突如其来的温暖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紧绷的身体瘫软下来，“我……”
　　“你受伤了？！”少年放下他，目光转到他左手边袖口的一块暗褐色的血污，呼吸顿时一窒，伸手间却抓了空，“怎么回事？！”
　　仲稷把绑着纱布的手背到身后，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把冰碴塞给了他，“我没有受伤，我……刚才爬进羊圈里，本来想挤点羊奶……母羊性子不好，情急之下，我用刀子把它划伤了。”
　　伯后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手中的东西，那浑浊的乳色已经完全与冰渗在了一起，冒着丝丝的寒气，“我不是叫你不要出去吗？”他一皱眉，十五岁的少年眼中已有了父亲般的责备，“你去偷羊奶，被抓住了怎么办？我让你呆在这里照顾莹儿！吃的我会想办法！“
　　话语刚落，仲稷感到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填到了怀里，一低头，怀里多了一个烤得如同黑炭般的番薯，从开裂的外皮中隐约可以看见亮黄色的内里，“你和莹儿，把这个吃了吧。”伯后的声音轻了许多，他不再多说什么，径自爬到草垛旁，蜷起了身子。
　　“哥……你不饿吗？”那个番薯热得有些烫手，仲稷看着倒在草垛上的少年的后背，喉中有些梗咽。
　　“我吃过了。”伯后答得很随意。
　　仲稷低下头，眼中似乎被什么模糊了视线。
　　“你呆会儿把羊奶煮热了，喂给莹儿吧。她还太小，没有吃好一点的东西熬不过冬天……还有，”伯后说，“这块番薯，是我从丞驿府偷来的，你不用担心，他们不靠这个活命，我拿的不过是他们难以下咽的东西。”
　　丞驿府……丞驿府的奴才比疯狗还凶。如果被他们抓住……哥哥就不能活着回来了。原来自己这一家人的性命，比一块番薯还贱。
　　“哥、哥……饿……”
　　仲稷转过头，看见坐在柴火旁的小女孩，两只小手向他张开着，张着只有两三颗乳牙的嘴巴，含糊地唤着。
　　他抱了抱莹儿，小心翼翼地撕开番薯的焦皮，弄碎了薯肉，一点点地喂她。
　　薯肉冒着热气，很香甜，莹儿咂了咂嘴。
　　“弟，我想好了，等冬天过去，我们就一起去东阳。”伯后的声音静静地传了过来，“与其饿死在这个破村子里，倒不如去城里……我去参军。”
　　仲稷的手微微一颤。
　　“我早有这个打算，参军……至少能让你们吃饱饭。”伯后说的很平静，似乎经过了千万遍的思考才做出的决定，“我已经十五岁，已经到年纪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们。莹儿还那么小……娘生前曾告诉我，我们还有一位姨父在东阳城做小买卖，只要找到他……你们寄住在他哪里，我会把粮饷交付给他，希望……他能好好照顾你们。”
　　“我不答应！”
　　仲稷猛然起身，“我不要大哥再为我们去往死里送！”他气呼呼看着伯后满脸惊诧，“爹娘都不在了，我不要大哥再抛下我们！”
　　“我不这样做，你们还有活路吗！？”伯后愤怒地盯着他，“我是大哥，你必须听我的！要去要留，都由我决定！”
　　我是大哥，所以要不惜一切让你们过得温饱！偷鸡摸狗的骂名由我一人来担，冒死的事也由我一人去做！他深吐一口气，他刚才确实吃了东西，只不过是为了防止肠胃粘连而硬吞下去的树皮，肠胃一旦蠕动起来便绞痛异常，所以他蜷着身子，不愿让弟弟知道这些。
　　“弟弟啊……”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看着倔强认真的弟弟，他感到不忍，“我曾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我要出人头地，我要靠自己去争取才能做到，你……你还小，不懂的……”
　　“哥……”仲稷跪在他身边，冰冷的小手碰触到他的，没想到伯后的手更加冰冷，就像那块拒绝融化的冰碴，“仲稷什么都明白……因为明白……”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低下头，“所以不要你离开我们，我们只要都活着，就还有一个家啊……”
　　“傻弟弟。”伯后感到有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他的手背，灼痛着他的肌肤和血肉，还有那颗因血脉相连而博动的心脏，“你们只要等着……五年，或者十年、二十年……”等到我们重聚，过上比现在好上千百倍的生活。我……我绝不会死的。”
　　“哥、哥——”莹儿一步步地爬了过来，握紧伯后的衣角安心地蜷在他的怀里，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薪火噼啪地带着火星，在这个脏乱不堪的破庙中，充盈而温情。三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相互温暖着彼此，等待着时间流逝，冰雪消融的时刻。
　　布满蛛网与灰尘的五谷神像微笑着，似乎在望着他们，庄重而慈和的脸上犹带着岁月积累下的斑驳。

作者有话说

　　= =那个。。。。介于热情的同学们，某皇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