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枫丹客

3、赴宴

　　谢宸枫没有料到妹妹会突然寻自己，他喜出望外，继上次她心疾发作，这还是谢初篁第一次主动找他。
　　更深露重，初春时节还带着寒意，见她只套了层外衣，冻得瑟瑟发抖，谢宸枫一边将她搂进怀中，一边轻斥：“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
　　谢初篁吸了吸鼻子，主动抱住他：“篁儿睡不着，来找哥哥聊天，我有点冷，哥哥有没有衣服？”
　　谢宸枫没拿衣服，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床榻：“今晚要不要和哥哥一起睡？”
　　谢初篁心里一咯噔，所幸灯光暗淡，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义正严辞地拒绝：“哥哥怎么可以说这话，男女七岁不同席，会影响我的名誉的。”
　　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谢宸枫心中好笑，倒也不愿意逼她，有些事只能徐徐渐进。
　　于是他起身取了挂在架子上的锦衣，披在谢初篁身上。谢初篁知道这件就是明日他要穿的衣服，他向来习惯提前做好准备。
　　借着穿衣，谢初篁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袖袋位置，果然发现一个瓷瓶形状的物事，她知道，因为她的心疾，兄长会每天携带特制药丸以防止意外。
　　她垂下头，情绪复杂，哥哥为什么不能永远是哥哥呢？
　　“篁儿想聊什么？”
　　谢初篁说：“我有点担心，有点害怕，明天宴会上一定有很多人我不认识，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其他家族的小姐会不会笑话我？”
　　这是她头一次向他吐露内心，谢宸枫只觉心头像针扎一般，泛起绵密的疼。
　　他说：“不会，有哥哥陪你，没有人笑话你。”
　　谢初篁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在他的锦袍上晕开一朵花。
　　没想到妹妹感动地哭了，谢宸枫心里软得不像话，托住她的脸蛋，用指腹抹去泪水。
　　谢初篁抿唇：“我渴了，哥哥可以帮我倒杯热水吗？”
　　谢宸枫起身去倒水。
　　在他转身的空当，谢初篁飞快地从袖袋里取出瓷瓶，倒出里面剩余的丹药，然后将空瓷瓶放了回去。
　　谢宸枫将水递给她，见她魂不守舍，以为还在担心明天的事情，摸了摸她的头顶：“有哥哥在还怕什么？夜深了，再不去睡觉明天可就起不来了。”
　　谢初篁点头，准备将衣服脱下来给他，被谢宸枫制止：“外面这么凉，万一冻伤寒了怎么办，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拒绝，二人乘着月色到了谢初篁的闺房，谢宸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拿着锦袍回去了。
　　次日，星会门慕容府。
　　谢家和慕容家曾经交好，自谢宸枫掌权后两家才渐渐断了联系。
　　因此当看到谢宸枫携妹到来时，慕容冰河及其夫人皆目露讶异之色。
　　惊讶只停留了片刻，慕容夫妇忙起身相迎，热情寒暄：“原来是谢贤侄，多年不见，贤侄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大人模样了，谢堃兄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说着，慕容冰河脸上流露出怀念故人的哀伤，视线一转，他发现了谢宸枫旁边的少女，目光闪过惊艳，“想来这位就是篁儿了，哎呀，篁儿也长成大姑娘了，今年多大了？”
　　谢初篁乖巧地行了一礼，答道：“慕容叔叔，篁儿已经十二岁了。”
　　慕容冰河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你只比熹云熹微那俩孩子小三岁，当年堃兄还有意让咱们两家结为亲家呢。”
　　谢宸枫嘴边上扬的弧度消失，眼底殊无笑意，“都是家父戏言。”
　　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慕容夫人连忙转移话题：“宴会还没开始，来，篁儿先跟伯母到前厅，我把熹微叫出来，你们两个小姑娘一定有不少话题聊。”
　　谢初篁点点头，将手递给慕容夫人，另一只胳膊却被兄长拉住。
　　谢宸枫道：“慕容伯母有心了，只是家妹怕生，身子娇弱，半点离不开我，我来陪她就好。”
　　昨晚的话只是让哥哥放松警惕的借口，谢初篁想支开兄长还来不及，怎会让他作陪？
　　于是谢初篁回头认真地看着兄长的眼睛道：“哥哥，是熹微姐姐啦，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玩过，我没关系的。”
　　谢宸枫深深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清澈无比，半点不藏浊，他想到了路高的话，也许女儿家确实需要私密的空间。
　　等哥哥颔首，谢初篁才松了心弦，随慕容夫人穿过走廊，向前厅走去，听雪垂首跟在身后。
　　谢宸枫的目光一直追随妹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收回视线。
　　一旁的慕容冰河暗自纳罕，虽说兄妹感情深厚是好事，但他总觉得这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不一般。罢了，左右都是别人的家事。
　　阳春三月，百卉争妍，沿路都摆有盆栽绿植，谢初篁款款步行，只屏息避开怒放的桃花——她对桃花过敏。这是她的秘密。只要她离桃花过近，吸入花粉，便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进而诱发心疾。
　　镜水山庄多桃树，每逢春夏之际，沿途尽是粉霞。她曾有意无意地触碰这些花朵，试图造成死于疾病的假象。
　　老疾医看破不说破：“小姐的身子可禁不住这么折腾了，老朽知你心苦，可是这人啊，只有活着才有盼头。小姐年轻，前路长着呢。”
　　她怯怯地问：“爷爷能不能不要告诉兄长？”
　　老疾医长叹，终是替她瞒了下来。
　　为了不连累老疾医，她再没有主动寻死。
　　心里想起往事，谢初篁不知不觉都走到了前厅。丝竹曼舞，两排侍女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茶点，古朴又不失华丽的长桌旁已经坐着十几个妙龄女孩，桌子中央被挖空，引入山泉水，装点上假山青石，端的是流觞曲水，一碟碟点心与茶水随着水流漂动。
　　少女们人比花娇，谈笑声比泉水更悦耳。
　　慕容夫人牵着谢初篁的手，笑着给众人介绍，“这位是镜水山庄大小姐谢初篁，难得今日盛筵，你们众姊妹好好玩。”又轻拍谢初篁的手，“篁儿不必紧张，先同姊妹们熟悉熟悉，有什么事情找熹微便可。”
　　说着，慕容夫人抬手，朝席间唤了一声：“熹微，过来。”
　　一个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一蹦一跳地过来，“娘，你叫我干嘛？”
　　慕容夫人见不惯女儿跳脱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点了点，“都这么大人了，还没个端庄样。”虽是指责，语气却宠溺非常。
　　“这是你初篁妹妹，她初来乍到，身体又不好，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知道啦，娘亲。”
　　慕容夫人还有事要忙，又简单说了一点体己话便离开了。
　　慕容熹微趁她转身的空当朝母亲做了个鬼脸，拉着谢初篁入座，“我还跟以前一样，就叫你篁儿啦，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上次看到你，你还是小小一只呢。”
　　慕容熹微抬起手比了比，“大概这么高，像个糯米团子一样，好可爱！”
　　谢初篁自然记得她，算起来，慕容熹微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
　　只是后来……
　　“后来，我带你去摘桃花编花环，没想到你突然倒地不起，可吓坏我了。你都不知道，”慕容熹微望了望周围，然后压低声音，“你那哥哥有多可怕，看我的眼神就像要吃了我一样，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让我找你玩了。”
　　慕容熹微现在想起谢宸枫还心有余悸，那天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带谢初篁爬树才让她心疾发作。
　　谢初篁很喜欢她，主动握住她的手，“不怪熹微姐姐，那段日子，是我过的最开心的时光。”
　　慕容熹微嘻嘻笑了两声，凑近她：“你哥把你藏这么严实，怎么舍得放你出来的？”
　　不等谢初篁回答，她洞明真相似的，了然笑道：“是不是你哥觉得你长大了，想为你寻一门亲事！”
　　当然不是，谢初篁心道。但她没有否认，假装羞涩地笑了笑。
　　慕容熹微看呆了，她早知谢家这个妹妹长得好，以前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睫毛长而密，叫她羡慕了好一阵子。如今眉眼长开了一些，这一笑简直让人挪不开眼，尤其是眼睛，她的眼睛不算特别大，有点像菱形，眼角内勾，眼尾很长，微微上挑，看着你的时候，放佛要把对方整个儿装进心里去。
　　这还才十二岁，要是长大了，不知要俘获多少儿郎心。被谢初篁拉拉袖子，慕容熹微才回过神，登徒子一般勾了勾她的下巴，“篁儿，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我的胞弟？”
　　慕容熹云？谢初篁皱眉想了想，是那个喜欢跟在慕容熹微身后的小男孩？
　　谢初篁道：“我还小呢，不着急。说来我都不记得熹云哥哥长什么样了，我们去找他玩吧。”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慕容熹微，说出的话像个只知玩耍的孩童一般。
　　慕容熹微噗嗤一笑，“篁儿真有趣。琼芳宴本就是为适龄少男少女制造契机的集会，下午母亲会安排游园活动，那个时候男子也会过来，你看中哪个就悄悄跟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嫁给熹云，那小子虽然样样不如大哥，但胜在心眼实诚，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
　　谢初篁若有所思道：“你大哥果真像传闻一样惊才绝艳？”
　　提到长兄慕容星池，慕容熹微眼里瞬间盛满了星星，滔滔不绝地向她分享长兄的事迹，末了还感慨一句：“我大哥武功好，长得好，就是有点冷，跟你哥哥有点相像，不过我大哥可没你哥哥对你一样那么温柔，他对我可凶了！”
　　甲之蜜糖，乙之□□，谢初篁暗叹，若是她知道这温柔背后藏着怎样的龌龊，又会不会羡慕呢？
　　谢初篁期待道：“那下午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星池哥哥了？”
　　慕容熹微挠挠头：“这倒不一定，我大哥向来不喜欢这些，他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都二十了，爹娘催他给我找个嫂子，他一直推脱，我怀疑他是不喜欢女人。”
　　谢初篁“哦”了一声，任谁都可以听出语气中的失落。
　　慕容熹微忙道：“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真的吗？”
　　“真的，”慕容熹微捂住眼睛，她有点遭不住这个妹妹充满希冀的眼神，“等下我就带你去哥哥的院子，不过我娘今日不让我轻易离开，要是被大哥发现了，他必定要训我，所以你得帮我打掩护。”
　　“好。”
　　两个小姑娘又说了会儿话，期间有其他世家小姐找她们玩，众人又玩了一些小游戏。
　　人很多，有一点吵，少女们大多出身武林世家，没有寻常富贵子女的娇气。谢初篁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慕容熹微带着谢初篁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院中一人身姿飒沓，正在舞剑。
　　青年一身玄衣，箭袖轻袍，目光沉炽，脸部轮廓分明，有一种锐利的俊美。他的剑招并不花哨，招招皆为破敌，攻势迅疾。
　　一套剑法练完，慕容星池右手挽了个剑花，宝剑已在鞘中。
　　慕容熹微附在谢初篁耳边：“这就是我大哥，怎么样，好看吧？”
　　谢初篁同样用气声回应她：“好看。”
　　殊不知二人的声音早已传入青年的耳朵里，慕容星池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慕容熹微还在小声说：“可惜我大哥年纪太大了，不然你就可以选我大哥了。”
　　这话谢初篁就不知怎么接了，她又不能直接言明自己就是为了她大哥来的。
　　“慕容熹微。”
　　一道声音兀地响起，清朗，略微有点低沉，带着些薄怒。
　　慕容熹微慌神：“糟糕，大哥发现我了！”
　　她想拉着谢初篁逃跑，又怕大哥跟娘亲告状，作为主家大小姐，她今日有任务在身，要陪着那些小姐们，若是被父母发现她这么不懂事，还带姊妹偷跑出去，恐怕又会被教训。
　　慕容熹微眼睛一转，握住谢初篁的小手，快速交待：“篁儿，我大哥可凶了，被他发现我乱跑，少不得是一顿罚。我先赶回去，你留在这里，等下大哥问起，你就说，你更衣回来迷路了。”
　　说完，不等谢初篁反应，慕容熹微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谢初篁本想提醒她，慕容星池已经知道是她了，再跑也没用，可是她轻功还不错，眨眼就跑出了院子。
　　不过这对谢初篁来说却是个意外之喜，她原本只想借慕容熹微探一探她长兄，现在看来，两人少不得要有一番独处。
　　谢初篁既惊喜，又紧张。
　　她飞快地思考见面要聊些什么话题才能让慕容星池记住她，没留神头顶有一道目光正静静地俯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