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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未央 ...

  •   二更天,夜凉若水。

      薪在灯下坐了很久。不远处,故人衣衫上晕开的水渍让他想起白昼时的那场雨,绵长细碎,一点一点渗入的寒意。

      “这支针……附着対人世的眷顾之念。”

      灯盏有些黯淡了,却仍有飞蛾扑火,他随手用指间的银针去逗弄,姿态犹若拈花。
      “我想请教薪大夫,长安城中会用这种针的有多少人?”男人盘膝而坐,问道。
      淡淡瞥了眼手上的卷宗,薪敛了眉眼,与若水的夜同调,轻轻说道:“精通者仅师夜光一人。”

      而后,冗长的叙述之间,薪想起了那个以月为名的男子总是漫不经心的笑,像一场短途的梦,横亘在他冷漠的眼眸之间。
      他于他,说倾慕太过,说怜惜太深。半面的交情,一笑又远。

      “但是……”

      廊上凌乱的步子将薪的话滞在唇边,辰清匆匆闯了进来,“大夫,有急诊……”
      扫了眼对方眼中的失措,他随口应了声“知道了”,而后,不意外地看到橘知趣的起身告辞。那记忆中总是冒失聒噪的人,也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如此想着,心底泛起复杂的滋味。
      “将军请留步。”出口才惊觉失言,唯有顾左右而言他。然心头端的,却是清楚明白,到最后抵不过自己,叹了声,问——

      “上将军他……可好?”

      “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

      “……将军走好。恕在下不便相送。”

      踏过门前,夜半时分的医馆隐过深山远过人间。
      院落里脚步纷乱,夜华的衣角擦着素白的垂袖而过,各自心照不宣地错身。

      灯盏明灭半晌,开出一朵苍白的花。
      操偶针上挑了半截灯芯,灰黑一点,横亘在两人之间。

      “深夜造访……你和金吾卫还真是好交情。”几许殷红自唐麟唇畔散开,嘴角勾起的弧度是嘲讽。然而,薪恍若未闻,单手支腮略带戏谑地看着唐麟,双指夹着没入他胸口的断刃微微施力。但觉胸口一阵钝痛,唐麟猛然伸出手抓住薪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怎么?怕死?”

      “你丫再说一遍试试!”

      唐麟卡在他的脖颈上的手由于受伤而有些颤抖,薪直视着他,一字一顿,深潭似的波澜不惊,“唐麟,原来你怕死啊。”只是,说完那句话的时候,薪有些后悔自己低估了唐麟的手劲,那个人箍紧他的脖子,简直是往死里掐。而他手上却不怠慢,双指摸索着寻了个着力处,不等唐麟反应过来,猛一用力将那断刃自血肉中抽出。

      “呃……”

      唐麟闷哼一声,方才震怒的表情却在须臾间缓和,薪来不及退开,只感到肩头一沉,那个人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或许,唐麟是太疲倦了,薪这么想。这个男人是鹰隼,搏击长空,比谁都更恣意自我,然而尔虞我诈之间,他这般的性子,只怕总要多受些苦。

      薪忽然便想起了那个多事之秋,也是这样的夜凉若水。

      仍记得彼时夜色浓重,他被监门卫的老军医借来帮手。军帐里浓重额血腥味掩过了炉上草药的苦涩,漫过了鼎里熏香的清甜,无处不在的气息隐隐透着死亡的意味。唯一的生气,或许是那个甫一进帐就叫嚣个不停的年轻将军。

      ——那是薪第一次见到唐麟。

      那时,薪坐在里侧,晦暗中隐约看见唐麟一身的血污,肩上搭着个人,亦是一身血泥。他看不清唐麟的脸,只从人缝之间瞥见那只手,五根手指紧紧握在一起,甚至有一缕殷红色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下来,而那人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见人就揪着衣襟,吼“救人”。
      然而,军帐里早已忙得焦头烂额,谁也顾不上他,有大夫侧眼看了看唐麟肩上的人,约莫是觉得没救治了,又侧过身装作看不到,似乎是认定了,这初出茅庐的年轻将军闹腾会儿便会安歇,到最后竟无一人理会他。
      可是,他们没能如愿看得息事宁人,待薪被耳畔喧嚣扰到时,唐麟已然发了狂。掀翻了炉子,踢倒了矮几,滚烫的汤药撒了一地,纸笔滚落四处,他似乎觉得仍是不够,一把抓起白发白须的老军医,将人悬空提着,咆哮着吼道,“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就这么见死不救,你们算什么大夫!?”
      被他这么一闹,其他几个军医跑的跑,躲的躲,有胆子大的上前求情,说让他看看病患的伤势,却被唐麟一角踹到角落,半晌爬不起来。
      也就是那时候,薪开了口,他说——

      “既然你说医者父母心,那你唤我声爹爹,我便救了他,如何?”

      唐麟有一双很漂亮的黑眼睛,哪怕布满了血丝,依旧干净透彻,简直不像是个男人该有的清澈,甚至不像一个人该有的……然而那时候,薪并不怀疑,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在下一刻把他撕个粉碎。(那双眼中,就是如此写着的。真是个不懂得掩藏心思的家伙。他叹气。)
      老军医被唐麟甩开的时候,薪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下,淡薄惯了的心上,居然浮起了些许久违的毛骨悚然。其实,他倒不是不想逃,只不过,他逃不了罢了。

      “若是唤这么年轻貌美的大夫作老头子,那也太失礼了,小唐,还不快给人道歉?”

      薪其实一直不明白,唐麟那般火爆又不通人情的性子怎么还能混到监门卫将军的位置,后来,待他见了慕慈,这个疑惑便被他忘了。
      那个时候,正是慕慈给唐麟收拾了残局。薪还记得,慕慈压着唐麟的头向他谢罪时那派半真半假的笑意,云淡风轻,煞是好看。可他转身时却看到,这个男人的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薪,小唐他……”

      慕慈走进来的时候,昏黄的烛光里,唐麟闭目靠在薪身上。他本就知道唐麟怕是倦极了,然而有几句话,他非要让他明白不可,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又在门前踌躇了一下,似是不想打破那一室的宁谧。(毕竟,能让唐麟放下全部戒备酣然睡去的人,已经不多了。)

      “疼晕过去而已,死不了,一会儿就醒……我要去换件衣裳,慕将军你过来帮着照看下他。”

      唐麟毕竟是个武将,失了力靠在肩上的分量着实让薪觉着有些吃力,而那人衣上的污泥血渍更是染了薪一身白衣斑驳,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偏偏唐麟昏死得太沉,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见着慕慈进屋,他心中才一松,不想慕慈却在门口犹豫起来,迫得薪不得不开口催他。
      慕慈笑笑,矮身缓缓将唐麟接过手,抱着他到一旁的塌上。伤口包扎得极好,血止了,该是没什么大碍吧。这样想着,慕慈给唐麟掖上被子,一侧头,恰是看到薪皱着眉、尖着手指摆弄衣上的污色,那些嫣红星星点点地开在袖口,绽在前襟,有些说不出的艳冶。慕慈禁不住勾了勾唇。
      “慕将军,笑什么呢?”薪抬头没好气地瞪了慕慈一眼。那人却一手握着折扇轻掩在唇畔,一手朝他轻轻摆了摆,道,“没事没事,大夫你继续。”然而,薪才低头去拿案上的铜铃,慕慈便偷偷笑了起来,轻缓的笑声透过扇柄的雕花纹路、穿过素白衣衫的锦绣花案,让薪摇铃的手狠了几分。

      “我说,大夫……”

      “安静。”

      薪冷声提醒慕慈,后者索性靠在窗边,笑而不语。
      铜铃水一般轻灵的声响,漾过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夜色静得如同一潭死泉,铃声便踏着涟漪越过窗棂,渐渐捉不住踪迹。铃声渐急,仿佛跳跃起来的舞步,在廊上来回荡起。薪的眉随着铃声愈急蹙得越紧,慕慈唇畔上挑的笑意便肆意得越深。

      “我的大夫啊,你……”

      “噤声!”

      慕慈知趣地收声,抿唇一笑,眯了眼瞧他,薪手里的动作却缓了几分,那双手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由于紧握铜铃的缘故,指节泛出淡淡青色。薪刻意压低了声,朝着门外唤了几声,又转过去看了看昏睡的唐麟,再又唤几次,末了,露出无奈的表情,将铜铃摆回原处,又摆弄起衣上的血污来。
      “大夫?薪大夫?”慕慈试探地叫了两声。不出所料地看到薪不耐烦地甩了他一记眼刀——

      “慕将军,你要我说多少遍?这里不是监门卫,你不看我的面子,好歹也顾惜下唐麟他是个病患吧,你就不能安静下么?你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啊……”

      “我只是想告诉大夫,辰清他去前面帮忙救治伤员了,这会儿怕是听不到铃声,不能赶过来。”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薪纠着眉,表情有些不自然。(分明是压着怒意啊。)

      “大夫……”慕慈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是你不让我说的呀。”

      “慕慈,你!”

      “我在……”

      暧昧的气息在耳畔萦绕,身体悬空的感觉并不陌生,薪在慕慈怀里淡淡叹了口气,顺从地勾住他的颈项,那人的长发自指间穿过,柔顺如丝。
      “慕将军,你太喜欢作弄人了。”——尤其喜欢作弄我。当然。后面半句,薪是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右监门卫的上将军,那个人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说,“大夫,我觉得小唐不愿唤你作爹爹,大概是他觉得唤你作娘亲才比较合适吧?”
      然而,慕慈却似乎是没听清他的话,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薪立刻改了口,道,“我说,唐麟快醒了,你这么走掉合适么?”
      慕慈挑眉看了他一眼,便又作了平常的微笑,悠悠说,“无妨,也不差这一时。”

      夜风徐徐,氤氲水汽混了庭院间花草的青涩味儿在回廊上浮动。
      慕慈走得很稳,薪被他抱着,素白衣摆垂落下来随着他的步子轻轻飘荡,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感。空气中的潮湿令人烦躁,薪不自主地往慕慈怀中缩了缩,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紧紧漫过来。慕慈衣衫干爽,截然不同于唐麟的一身狼狈,薪想起慕慈前日里借走的那把白色油纸伞,方才被搁在了门边。(这一生,他怕是都看不到这个人狼狈的样子吧?)
      耳畔满是花草摇摆间暧昧的簌簌声,慕慈突兀地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深潭一样波澜不惊。

      “你觉得,贺兰氏如何?”

      “病入膏肓,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薪很自然地便答了慕慈。
      半年前,唐麟曾硬拖着那个少年将军到他面前。羽林卫赫赫有名的贺兰氏,薪也略有耳闻,却不想是那般纤细的少年。那时,贺兰氏甚至不愿坐下给他把脉,甩了唐麟的手,反手便给了那人一巴掌,吼着“唐麟,你别来管我的事,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夺门而出。
      那时,薪曾有犹豫,医家常言望闻问切,早在少年进屋的那一眼,甚至不须号脉,他心中便有了答案,只是翠蕊尚不及绽开已然摧枯的结局又有谁能轻易说出。
      到最后一切昭然,看着唐麟一点一点握紧拳头,竭力抵制着在崩溃边缘的神智,薪只能半垂下眼帘,不去瞧他咬着牙将所有悲痛和绝望吞下的表情。

      “薪,你说是病痛折磨人难受呢,还是刑部的刀伤人更痛些?”慕慈淡淡地问,不着痕迹。

      “若是心死,这些都不算什么。”

      薪尚未从前一刻的心念中回过神,随口回了慕慈一句,半晌,才微微仰起下巴,眼神些许飘渺地看着慕慈,问他,“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却没有回答,薪蹙眉想要追问,慕慈却缓身止步,慢慢松开了手,他的动作轻轻,逸出口的叹息,亦是淡到几不可闻。

      “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只有一个……小唐他啊,怕是送不了那人最后一程了。”

      “慕慈,等等。”

      坐在自己房中塌上的薪开口叫住了侧身退开的慕慈,房中的烛光有些暗淡,薪不知在塌边翻些什么,久久才转过身,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慕慈,附了一句,“安神的,药性狠了点,别用太多。”慕慈躬身一礼,算是谢过,而后转身退出。
      在廊上走了两步,他才借着宫灯乱红似的光低头细细看过,那瓷瓶上绘了一朵浅色幽兰,像极了前一刻薪唇畔那个浅浅的笑,温柔得让人觉得难受。
      慕慈紧了紧手,却又感觉手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握不住,只有瓷器冰凉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心底。

      那一夜,监门卫来了,又走。
      薪回去时,见到慕慈在等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那么一笑,便没了下文。
      冥冥中,薪觉得,他懂得那个笑的意思,就像前一刻,远远地,他听见那人说,“天下……姓‘李’啊——”时,有什么自心底无声滋长,无法绽放,最终凋谢,无痕。

      漫长的夜色里,烛火在纱罩里幽幽燃着,似一点无心的诱惑,牵引着飞蛾去赴火的死约。
      薪一直坐在案边,银针挑拨着那些蛾子,然而无论他如何驱赶,也阻止不了那心甘情愿地舍生忘死。眼底盘桓着倦然的神情,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想这夜色当真寒凉,才有那么多追逐着火焰的蛾子,哪怕灼烧成灰,也要求得那一刻的温暖。

      薪伸手过去探了探唐麟的体温,不由蹙眉。
      唐麟的情况并不乐观,伤口小,却极深,且又不知分寸地淋雨,如今果然是烧了起来。薪知道八重雪虽未动杀心,但那人出手素来狠辣不留余地,所以连慕慈也总让他三分。
      只是,撇开这些外伤不谈,唐麟此刻的心境怕是如狂风骇浪一般吧,看着那人微微颤抖的眉宇,薪不自觉地猜想,他在此刻的梦境中是不是看到了那个纤细的蓝衣少年,转过小沁水巷的街口,抱着哪个店里昨夜剩下的冷馒头,跑向他所无法抵达的彼岸。

      “贺兰……”

      唐麟叫着那人的名字,从一个遥远的梦中醒来,乌黑的眼睛里空空荡荡,脸色灰败,唇间褪尽了血色。梦醒后的夜晚周身火烧火燎似的,可心底却透着蚀骨的寒意。
      快要想不起那个人的容颜,快要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凌乱的梦境与真实分不清彼此,眼神逐又涣散,陷入另一个梦境中。

      这样的情形,在之后的几日中,反反复复。
      薪一直陪在唐麟身边,寸步不离。偶尔,唐麟会短暂地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离开,薪按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才结了薄薄一层血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
      压着心底的那些情绪,薪冷冷问他,“唐麟,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我当然是不想……”唐麟一噎,意识到了什么,又吼回去,“不用你来管我!”

      “唐麟,你要死可以,但别死在我当值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不当值?”

      “你痊愈之后。”

      “……”

      那些对话,到了最后,总是无疾而终。

      后来,慕慈对他说,“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误,可偏偏有那么些人就是喜欢飞蛾扑火。
      那时,已是清明过后。

      “……羽林卫大将军贺兰氏在刑部畏罪自尽了。”
      辰清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时,薪看似无波的双眸幽幽潋潋,吩咐他速速去监门卫找慕将军。末了垂下眼帘,似乎想了想,又让辰清把他抱回房中。

      “可是大夫,这事唐将军他似乎已经有所耳闻,这……”

      “所以,我更得看着他。若是唐麟在我这里出了什么闪失,我要如何向慕慈交代?”

      说话间,瓷器落地的惊心声响隔着墙垣传了过来,待到两人赶到房中,满地狼籍的碎片上早已开满了一朵朵摇曳的花,嫣红嫣红的色泽衬着满屋明晃晃的白衣,生生刺了他的眼。
      “薪大夫,打扰了。”为首的胡烈儿转身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也就是那个当口,被一群监门卫士牢牢钳制着的唐麟猛地挣脱开来。薪当时离他很远,只来得及看到那双乌黑的眼眸中颓败的光华,他知道——这个男人疯了。
      满眼缭乱的白光,唐麟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垂死般地挣扎着,几个监门卫兵被重重地掀倒在地,胡烈儿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抓了唐麟的右手,一个翻身将他压制住。“放手!”唐麟吼他,声音沙哑到枯败,胡烈儿不做声亦不松手,两个人就这般僵持着。

      “放手!胡烈儿,你他娘的给老子放手,否则老子杀了你!听到没有……放手……放手……” 唐麟的声音断断续续,到最后更像是哽咽。

      “小胡将军,放手。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薪的声音在此刻荡了进来,胡烈儿疑惑地抬了眼去看他,然而薪的目光不在他身上,再低头时,胡烈儿看到自己的手指几乎是深深嵌进了唐麟的手臂,那个人绷紧了身体,伤口破裂,滚烫的殷红色飞溅上彼此的脸颊,然后,他望进了唐麟的眼里,下一刻,烫伤般逃开。
      薪摇了摇头,让辰清抱他过去后,跪坐在唐麟身畔查看他的伤口,眼角余光却落在唐麟脸上,看着那人痛苦地咬紧下唇,那些溅落在脸上的鲜血仿佛代替了另一种液体,宣泄着他的心绪。薪忽然不敢再往上看,不敢去看那双纯粹的乌黑眼眸,只能随口问胡烈儿。

      “小胡将军,慕将军呢?”

      “上将军在赶回来的路上,这就快到了。”

      “他去……扫墓了?”

      “是。”

      故人早在那一年疏雨时节踏着落花轻身而去,唯他总在清明之节,风尘仆仆地去伴她那几日,结庐而居,焚香而祭,年年岁岁,不曾相忘。

      “你家慕将军,还真是个长情的人……”

      这句话轻得像是叹息,婉婉转转,断在半空,薪只觉颈间一凉,正对上对面胡烈儿惊异的表情,略略低了头,看到一只手握了锋利的碎瓷片挟在他咽喉处。(那手比白瓷还惨白上几分。)
      耳畔浊重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他听见唐麟开口,道,“带我去见他。”

      “他已经死了。”薪平静地答他。

      “……带我去见他!”

      “贺兰氏,他已经死了。”

      唐麟早就是强弩之末,薪知道他的话会如雪上加霜,彻底令那个人崩溃,他在赌,赌那个人所有执念分崩离析后无力倒下,然而,他等到的却是碎瓷片刺破肌肤的锐痛。
      他赌输了。只能,愿赌服输,生死由命。薪在心底叹了声,无奈地对着脸色苍白的胡烈儿笑了笑,却看到那个人脸色一变。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熟悉的重量又一次沉沉压在他肩上,薪勉强地转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眼底却是烟水无波,尽是看透繁华的清冷。

      “慕慈……”

      闪烁的烛火又引来了一只取暖的飞蛾,隔着褪了色的薄纱灯罩扑腾不休,慕慈看着便出了神,直到薪开口唤他,才淡淡笑着转过念来,掂了掂手中的棋子,摆在一处。
      薪支着下颚,紧紧地握着手心里那枚墨黑棋子,专注于眼前的黑白方寸之间,思虑片刻,落下一子,道:“二更天过了。”
      慕慈佯装不知他话里逐客的意味,从盒里拿了枚棋子放到棋盘上,笑道:“是啊,都二更了,可这棋还没下完呢。”
      “……已经下完了。”薪手上一松,棋子落下后轻轻旋了一阵才静下,他双手交握抵着下巴,看着棋盘上的黑子一派颓败之势,挑着眉冷然开口说,“慕将军,棋高一着,在下认输。”

      “这么急着赶我走?”

      “在下不敢。”

      “我若走了,你可制得住小唐?”慕慈微微倾身,一抬手触上薪的颈项,那处的伤口已被包扎起来,融入一片素白中,并不突兀。

      “这是大夫的事,不劳将军费心。”薪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退,却没能躲开。

      慕慈凝视着薪的双眼,那双眸子深处有一轮纤尘不染的明月,高高在上地旁观着这片血色人寰,投下冰冷疏离的光,可望而不可即。他又朝着薪倾下几分,素白色的衣袂越过棋盘,黑子白棋散落了一地。

      “大夫,若这棋盘是天下,我们便是局中的棋子。”

      “慕将军,我不懂你的意思。”

      “薪,上位者执棋布局,而我们只要做好身为棋子的本分就好,对不对?”慕慈注视着薪,缓缓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有夜风徐徐,将他的发抚动,连表情都变得虚无。

      “薪,风才刚起,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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