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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上繁花 ...

  •   清明的疏雨不知何时到了头,阴霾尽去,晴空如碧。

      薪斜倚在案上,幽睫下一双水眸眼波流转,静若照水闲花。院落中的花恰开到好处,他望着那曲折迂回的廊底,妃红俪白的一片。
      “今年的花,似乎开得很好呢。”他漫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半晌,才又自嘲地摇着头去理手边的病案。

      “大夫,慕将军嘱人带了东西给您。”辰清放低了脚步,却还是打破了那一事出了尘世般的宁静。薪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伸手接过辰清递来的事物,细细看了起来。
      小小的锦盒,艳红的底子上绣着碎金似的朵花,做功虽精细但算不得贵重,托在掌心也不觉有什么分量。慕慈平时也总喜欢给薪带些小玩意,开始总借着些诸如赔罪啊,谢礼呀的名头,到了后来,他收得惯了,那人也懒得编了,就成了某种心照不宣。
      只是这一回,慕慈这家伙唱的又是哪一出?心里这么想着,指尖轻轻挑起小小的锁扣,锦盒慢慢展开在他眼前。
      眉梢微微一挑,薪缓缓勾了唇,如水眸光落在锦盒里的那抹芳华上,“瓷菩萨啊,这算是借花献佛麽?”
      静静栖息在那里的是一朵再寻常不过的花,明净剔透的花瓣,素白上晕了浅浅的粉色,隐隐透着清雅之质,却又藏不住那几分俏皮的妖娆。
      “明明是个武将,还总喜欢学那些腐儒做些附庸风雅、故作格高之事。”薪这么说着,却始终不曾转眸,这朵花啊,是他曾希冀却又无法近触的清丽难喻,终时他只无奈地叹了声,“呵,慕慈,你还真当我是女人呐……”

      辰清不经意地抬眼,见那人一双素手悠悠地撕扯着花瓣,转眼间,粉白色落了一案,薪却还是一贯的素净安宁,“少爷……不,大夫,你……”他无意识地开了口,惊觉失言,却又迟迟接不了下句。
      “辰清,”薪不以为然,淡淡说道,“晚些时候,羽林卫的徐大夫会过来,莫要怠慢人家。”
      “是。”悻悻应了声,辰清躬身退出去,他顺手将门带上时,一阵倏忽的风引得案上的碎花悠然落了薪满身,而那人却只是拈了一瓣,似是无意地夹在书中。

      漫长的宵禁后,是一场更为漫长的霪雨,他猜想着金吾卫的黑色是不是泛着殷红,监门卫的素白是不是不再一尘不染,大明宫是不是会被浸泡得失去根基。
      然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臆想。
      黑色衣襟永远不会染上其他色泽,云中鹤依旧高高在上绝世独立,而大明宫,高傲地屹立于雨后长安,令所有人对他敬畏,向他俯首。
      唯有北衙羽林卫,在这场雨中,渐渐失去了一些旧日的色彩,雨水浸透到每一个角落,甚至连素来洁身自好的医者都被淋了个狼狈不堪。

      廊上的步子有些匆匆,推门的力道也大了些,男子浑厚的嗓音早在进门之前便响了起来。

      “薪大夫啊,路上遇上点事儿,给耽搁了些时间,莫怪莫怪呐!”

      “徐大夫见外了。”

      薪朝着风风火火几乎是闯进门来的男子点了点头。
      不过不惑之年,徐子贤却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太多,然而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热烈的笑意,就像那年薪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未曾有过半分改变。这个曾随军驻守边关的军医啊,洒脱豪放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会是个大夫。
      “这位是?”薪的目光落在随着徐子贤进门的青年身上,眸色轻轻一转,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青年也不尴尬,对着他施了一礼,道,“在下沈昱臣,常听太医署的大人们提起薪大夫,今日一见果然……”

      “哦,太医署的大人吗,不知道他们都说我些什么呢?”薪不待他说完,便开口打断,清澈的嗓音淡漠得很。

      “呃,自然是说大夫岐黄之术相当高明……”沈昱臣显然没料到薪会如此问他,随口说了些夸赞之词,却见薪从容自若地抬眼瞧他,问道:“还有呢?”(明明是仰视之姿,偏偏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呃,还有……还有就是……”沈昱臣对上那人的眸,恍若梦里惊起的一潭秋水,潋滟的,深不可测的,令他瞬间染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说薪大夫仪容秀美,连女子亦无法企及……”

      这话到了最后轻到几不可闻,沈昱臣的脸色更是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薪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倒是一旁的徐子贤猛地一拍沈昱臣的肩,笑着打圆场道,“小子啊,我就说你见了薪大夫定是要傻了眼的,你还偏不信,现在该信了吧,这十六卫军医之花可不是乱叫的,哈哈哈……”

      “徐大夫说笑了。”薪轻描淡写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空气里隐隐的火药味儿才算散了些。

      两人落座后,辰清为他们奉了茶,才恭敬地退到一边。
      徐子贤缓缓晃着手中的茶杯,翠色的茶叶悠然浮沉,满室清香弥散,他不禁夸道:“好茶,好茶啊。”

      薪微微一笑,道,“本该是我去送徐大夫的,却还劳烦您过来这趟,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薪大夫你也太客气了。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投缘,老夫这一回乡,怕是再没机会踏进长安城了,虽说不上不舍,不过怎么多年,总有些放不下的……”

      薪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听徐子贤把过往那些事儿漫漫说开。
      对于薪来说,徐子贤是个亦师亦友的存在,当年薪初入十六卫,便因着特殊的身份和那副过于秀丽的容颜引来不少菲薄之声,那时便是徐子贤挺身而出将那些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日后更是对他多有照顾。故而,薪对徐子贤半是敬重,半是感激。如今这个隶属羽林卫的军医在那场雨中失了容身之所,不得不还乡离去,薪虽然也觉得有些遗憾,但也认为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且又看那徐大夫言语间颇为豁达,便劝他安心回乡,凡事都还有他们这些年轻人在呢。

      “只是啊,薪大夫这里的好茶,老夫以后可是喝不到喽。”

      “我看徐大夫舍不得的可不是这杯茶,怕是我这儿的那杯酒吧?”

      “哈哈哈,知我者,薪大夫也。老夫还真是不舍得你酿的那些个好酒呀,想着以后喝不到,这肚子里的酒虫儿们就上上下下不安生呢。”

      “呵,我本还在烦恼不知如何给徐大夫践行,若大夫看得上我那几杯薄酒,那便好办了。”

      说着薪招来辰清,让他去搬几坛新酿的药酒给徐子贤送去。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一旁的沈昱臣插不上嘴,也自觉有些无聊,便寻了个理由先行告辞了去。薪也不留人,道了声走好便罢了。
      待到沈昱臣走得远了,徐子贤环顾了下四周,才压低了声,说道,“这沈家的小少爷便是下一任的羽林卫军医。”

      薪微微蹙眉,轻声道,“沈家乃世家,他怎会……”话没说完,就见徐子贤朝他摇了摇头,心下便有了些底,试探着问,“是那人?”

      “不然呢,你还真当堂堂沈家少爷会放下身段来当个军医?”徐子贤忽的敛容,言语间严肃起来,“薪,如今这雨是越下越大,你也要好自为之啊。”

      “徐大夫多虑了,您看我这种腿脚不便的废人,就算想趟这浑水,也是有心无力啊,我也就只能寻个遮风避雨的地儿,看着这雨,等他停罢了。”

      “若能如此,倒也好,只怕、天不遂人愿啊……”

      木门吱呀一声,徐子贤蓦地止声,转头抬眼去看,只看得门扉开了一缝,泄了几分院落里的春红柳绿进来,却不见人影,他疑惑地蹙紧眉头,却听得身后薪讶然开口,道“素素?”
      徐子贤一愣,微一低头,正巧看着从门边探出的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只听那小女孩娇怯地唤了声“薪……”,腮边梨窝旋旋,不待他看清便跳着跑了进来,一身素白云锦裙裳倏忽翻飞着,犹若一朵盛开的白梨花。
      “薪。”小女孩窜到薪身边,撒娇似的伸出手,那人摇了摇头,便把她抱到身前坐好,抬指点点了她的鼻尖,温言道,“素素,你怎么来了?”素素在他怀里蹭了蹭,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眨了下,笑着说,“你猜。”
      薪眯了眯眼,浮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低头在素素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姑娘顿时心花怒放,勾着薪的手臂摇啊摇的,薪也不生气,纵容着她向自己撒娇。

      徐子贤眉头轻攒,他从未见过薪笑得这般真实,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年轻的医者很少笑,即便是笑起来也总带着几分冷漠疏离,然而此刻,那人盈盈的眼里尽是笑意,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起来,叫他移不开目光。
      再看那小女孩对薪的态度也极是亲昵,两人一般的白衣,相近的清秀面容,甚至笑语间神态举止都有几分相似,摆在一处,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徐子贤不禁打趣道:“薪大夫,真看不出你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这姑娘长得可真标致,以后定是个大美人儿啊。”

      “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薪慢慢地松开了环抱素素的双手,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这位是慕将军家的小小姐,现下正跟着我学医呢。”

      “慕将军?……监门卫的慕慈、慕将军?”

      “正是。”

      徐子贤似是想起了什么,表情略略一变,眯起眼像是在揣度什么。这一幕正巧落在薪眼中,他眸光微动,却马上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闪过的念头,佯作无意地唤道,“徐大夫?”
      徐子贤立时收起先前的表情,摆了摆手,说“云中鹤翩飞天外,一向高高在上。其实,飞得高也好,至少不会沾上什么污秽,怕只怕……罢了,这也不是我辈能相与的。”
      话音刚落,门扉被拉开,暖风抚了进来,辰清抱着酒坛走了进来,徐子贤便也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道,“薪大夫,老夫还有事,这便先走了。”

      “徐大夫一路保重。”

      薪看着徐子贤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心下又将那人最后的那句话念了几遍,只听到怀中的传来小小的声音,“薪,云中鹤是不是指爹爹?”
      薪低首,轻轻摸了摸素素的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暖风掠过屋檐,带起檐下的银铃铛,泠泠之声漾开在院落的每一处。

      辰清在廊下轻轻扫着昨夜的落花,抬头望了眼作响的银铃,想起前些日子那慕家的小小姐踮着脚想要把银铃系上去却偏偏勾不着的样子,不免勾起浅淡的笑意。
      他知道自家大夫格外宠溺这个孩子,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还能看到那个人露出那样的表情……辰清在心底低低叹过一声,只要这位小小姐别再唤他叔叔,却偏要叫他家大夫哥哥就行。(明明他们就没差几岁呀,怎么到了个小姑娘这儿就差了一辈呢?)不过想到自己好歹是被看做和那位慕将军平辈,辰清心中又莫名的有了些许安慰。

      在他身后不远处,繁花织锦的屏风格出一室幽静。

      案上随意堆放着一些病案,薪交叠着双手,十指纤长,在卷上落下斑斑驳驳的灰影,略略覆去朱砂批注的色泽。

      素素坐在一旁,双手支腮,凝神盯着薪,喃喃地说着:“薪,你已经对着这一卷看了两个时辰了。这个病很难治么?”

      “不是很难治,”薪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是找不到这些药材,该用什么替代。”

      素素歪着脑袋,扫了眼卷上清隽的字迹,忍不住笑他说,“薪,你好无聊哦~”

      薪弹了弹素素的额头,佯怒道,“我让你背的章节可背出来了?”

      “都背出来了,薪要抽背么?”素素笑着答他,眼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呵,好啊,那你把……”

      他的话半断在空中,余音扬了扬,被那急急推门的声响掩了去。薪一抬头便对上了慕慈那双光华流离的眸子,他一愣,再看慕慈拉了衣摆走得急促,一头素来齐整的长发都略略显乱,心下已有了底,只是不待他开口,门外凌乱的步子和着辰清的惊呼响了起来。
      “哎呀,竟然追进来了。”慕慈心叫不好,那边几个提着丹青画卷的中年妇人已然闯了进来。

      “慕将军,你看看啊,这是何大人家的二小姐……”
      “去,别挡道!慕将军,看我这个,这赵小姐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人啊!”
      “慕将军,别理他们,你看……”
      “慕将军……”

      那些妇人先是献宝似的把画卷拿出来,到了后来更是你争我抢,谁也不认输,吵得是好不热闹。
      慕慈显然是对她们毫无招架之力,被迫得退了又退,直到身畔响起素素脆生生的叫声,“爹爹,她们是谁?”他才定了定神,收起眉宇间的局促,伸手将女儿抱进怀里,低声哄她道,“素素,帮爹爹个忙……”
      不待素素回过神,慕慈已抱着她转到几个媒婆身前,笑道,“几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府上只有小女尚待字闺中,几位若真要做媒,还是为她觅位良婿吧。”
      几个媒婆看了眼满眼无辜的素素,便知这不过是慕慈的托词,静了一阵,又闹了开来。

      “几位夫人可是来就医的?”

      有个声音自一片喧闹中冷然而起,语调平和,却偏偏有着彻骨寒凉的意味。一众人循着声觅去,这才看到那危坐于案后的白衣大夫。
      薪默默敛了眉眼,浅色的发顺着素白长衫朦朦胧胧地徐缓流下,在身畔凝成一握柔光,他听着妇人之间抑不住的讶声,挑了挑眉,续道——

      “老规矩,诊金二十两,药钱另算。这位夫人,听您咳声重浊,可否让在下切一下脉象?”

      “不、不必了……打扰,打扰了……”

      冷眼看着那些明明上了年纪,且一个比一个丰腴的媒婆,动作利索地一涌而出,瞬间便消失在了闹花深处,再不见踪迹。薪不禁微微在心底感叹:看这倏忽来去的身手,难怪连慕慈都逃脱不了。

      “真没想到只是顺路来看看,竟被她们给逮住了。”慕慈抱着素素,颔首而笑,道,“多谢薪大夫替在下解围。”

      “慕将军,你真是好本事,躲媒婆都躲到我这里来了。”薪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末了,才淡淡地问,“你、真不打算续弦吗?”

      慕慈听罢,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薪一眼,道:“这事我倒不怎么在意,何况,若真要续弦,那也要先问过我家这位小小姐啊。素素,你喜欢谁,爹爹便娶谁,可好?”

      素素此刻正攀着慕慈的手臂,被慕慈这一问,一双明晃晃的眸子忽闪了下,小声道,“素素喜欢小胡将军……”

      慕慈显然是始料未及,方才还笑得一脸的狡黠,现下脸色红红绿绿甚是好看。薪亦是一愣,脑中浮现出胡烈儿刚毅冷峻的面容,眉睫一动,禁不住的轻笑出声。

      “可是,”素素却没注意到两人的表情,小手紧紧抓着慕慈的衣襟,娇羞地说,“可是,素素长大后要嫁给小胡将军,所以爹爹不能和素素抢……”

      “咳咳,不抢不抢……”慕慈连连摇头,意识到“女大不中留”的复杂心态让他有种想要找机会好好整一下胡烈儿的冲动。

      素素眉眼间的笑意盛了起来,小脸欢欣地蹭着父亲的脸颊,道,“那爹爹娶薪好不好,素素最喜欢薪了~”

      薪脸上的笑意一僵,慕慈却恍若未见,他缓步走到薪身侧,慢慢弯身将素素放下来,起身时,在薪耳畔轻声道,“薪大夫,可愿意嫁于在下?”

      “慕将军,在孩子面前不要胡言乱语。”

      “呵呵……”慕慈暧昧地耸了耸肩,转头问自家女儿,“素素,你上回说要去看烟花,等这阵子忙完了,爹爹便带你去,可好?”

      “好啊好啊,”素素拍着手欢呼起来,转而拉了拉薪的手,说“薪,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薪本想拒绝,可是到了嘴边的理由被小女孩甜美的笑容一滞,便再也说不出口。
      慕慈见他也不推辞,轻轻扬了扬手中折扇,道,“那就这样说好了。监门卫中还有事,我便先告辞了。”末了,不忘在薪耳畔暧昧地添了一句,“薪大夫不答应在下也无妨,至少在下是第一个向你求亲的。”

      云中鹤纯色的羽翼逆着光翩飞而过,慕慈那双春水盈盈的眼眸却久久缭绕在心头,记忆里恍惚的错觉漫上思绪,纠纠缠缠,盘根错节。

      “慕慈,真可惜,你不是第一个。”薪开口,声若低吟。

      春桃开到妖娆,艳冶的绯色默默隐入绿意盈盈间,一唱三叹似的快要谢幕歇去。

      薪望着那一幕快要到尽头的春色,眼神明亮而沉寂。少年时,他总嫌桃花红得太过俗艳,是落了凡尘的潦倒,直到那年遇上那个人,一身潋滟红衣,惊了他眼底的清冷,再后来,另一个人举杯赏花,在他耳畔幽幽地说,“呵,若要以花比人,怕是没有比桃花更称上将军的了。”而后,他看桃花,便觉得莫名地入眼了许多。

      “大夫,监门卫来了人,说是又有几人伤了筋骨,不敢随便移动,请您去屯营走一趟。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去?”

      辰清的嗓音还是一贯的平淡无波,偏偏在说出那个“又”字时,暗暗加了力道。薪听罢,便知连他家好耐心的辰清也被监门卫这几日来来回回的伤病给烦着了。
      摇了摇头,终不过一声低叹,前几天正是唐麟伤愈复职的日子。清明那一场风雨过后,慕慈替唐麟挡了不少事,才让那人留在他这里把一身的伤痛慢慢愈合。
      只是,他们心里都清楚,身上的伤终能痊愈,可是心底的那些伤口,却没人治得了。

      “现在就过去吧,拖久了,怕又是个麻烦。”

      身上的伤拖久了,便是病入膏肓,那若是心里的伤拖久了呢?
      会疯魔吧……

      马车在青石道上踏出的哒哒声,凌而不乱,暖帘偶尔泄了些风光进来,已是暮春时节,绿柳扶风,落花随水。
      薪却无心看这些,一些画面,模糊凌乱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在脑中浮现着,转瞬又顺着思绪盘桓而消失。心绪不宁的感觉令他有些不安,再抬手时,掀开帘幕已能看到监门卫屯营森严的轮廓。

      辰清抱着薪走进屯营时,白衣的监门卫们纷纷为他们让道,走动间翩然而起的素白衣袂,仿若白鹤振翅,不同于金吾卫的黑豺那般狂傲不羁,监门卫素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然而,有一人除外——唐麟。

      薪跪坐在一名哀哀呻吟的中郎将身边,替他止了血,又将断骨接上,眼神却若即若离地落在远处的校场上,那处尘嚣浮动,即便隔得很远,薪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骇人的戾气。
      跟在薪身侧的长史一脸沮丧地向他抱怨着,“唐将军今日去挑兵器,大夫您也知道他那把刀被金吾卫的八重将军给毁了,也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子几句话得罪了他,这一回来就四处找人对招,您不知道他出手那个不留情面啊,真是……”
      “小子,你给我闭嘴。”那受伤的中郎将冷声大打断了长史,却不想动到伤处,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唐、唐将军的是非……也是、也是你小子能说的么,不想活了?!”
      “可是……”那长史毕竟年轻,被中郎将一吼,要说不说地,满脸哀怨,眼神四处乱转,忽的霍霍放出光来,只听他惊呼一声,“啊,是胡将军!胡将军来了!”
      薪顿了顿,抬眸朝着那长史指出的方向看去。

      胡烈儿站到校场边时,唐麟正拎着个小将要往地上摔去,眼瞧着就要脱手的时候,他疾步上前,趁着唐麟一个失神,将人夺了下来,立时有人上前,带了那小将躲到一边。

      “胡烈儿,你他娘搞什么?!”

      唐麟大吼一声,心中郁结不得发泄,怒跳起来揪住胡烈儿。胡烈儿却不言语,只无声地举起手肘挡开唐麟,迅速地抬起一脚将他绊倒在地。其实,若真比身手,两人约莫能打个平手,而此刻唐麟怒极,自乱了阵脚,才让胡烈儿抓了空隙。

      “胡烈儿,想打架是不是?!”

      唐麟从地上鱼跃而起,也不管一身尘土狼狈,一拳直击胡烈儿的肩胛,后者显然没料到他的出招迅猛,侧身险险避过,却不想唐麟与他擦身而过时,顺手拿了胡烈儿腰上的佩刀,转手就朝着他招呼过去。胡烈儿手无寸铁,被唐麟连打带砍,好不容易站定身子,他一咬牙,矮身躲过唐麟迎着面门而来的攻击,翻身跃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柄长枪。他冷眼看着唐麟,手中挽出一串枪花,一时间迫得唐麟无法近身。

      “够了!唐麟,你究竟要闹到几时?”

      胡烈儿的好性子在监门卫是出了名的,此刻却也被唐麟的咄咄逼人弄得怒火中烧,然而比起胡烈儿的出手尚留余地,唐麟却是毫不顾忌,生生地要夺人性命。

      “混账,老子的事不用你们来管!”

      横刀在胸,唐麟眼中的深黑愈加混沌,犹若迷失于野的猛兽。胡烈儿立于对处,手中长枪斜斜地向下点着地,千钧的气势压抑地蛰伏着,却仿佛又将于下一刻弹身扑杀而出。

      四周静到空茫,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校场上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受了伤的也勉力撑起身,向着这处望来。
      薪依旧跪坐在那里,神色平淡,年轻的长史双手发软,好不容易才托着纸笔递给他,颤声问,“大夫,你不怕么?”
      “怕什么?”薪在纸上缓缓写着,波澜不惊,“锋芒无情,我们只是隔岸观火罢了,伤不到的……”说到这里,他忽的顿了顿,冥冥中想起某个人的论调,眼底闪过浅淡的自嘲,原来隔岸观火这种事,是深埋在骨子里的本能啊。

      比心念轮转得更快的是唐麟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寒芒在半空中织出一弧银华,起势沉缓,携万钧之势,待到迫近时却徒然加速,胡烈儿应变不及,长枪一横,在胸前尺寸之间作了回护之姿,硬架上唐麟的刀。一时间,风声嘶鸣,气如浪涌,骇人的巨涛狂飙而起,离校场稍近的监门卫皆被迫得生生退后半步。
      唐麟和胡烈儿旗鼓相当,相持不下间,各自退了一步,再起势时,身躯交错,兵刃擦出灼眼的花火,唐麟倾身向前,正是背对胡烈儿,却不想那人长枪回马,待他回身时已来不及抵挡。胡烈儿枪势浩荡,出手之时万万没料到唐麟会毫无防备,再要收手已是不能。
      四周有人压抑不住惊叫出声,千钧一发之际,胡烈儿却惊觉长枪撞上了什么柔韧的事物,他手中的力气顿时被卸了七八分,顺着那股绵延之力,他侧身将枪收转回去,末了,禁不住张口喘息了几下,心绪才稍稍平复,抬起头来,正巧看到自家上将军面如冠玉,笑意盈盈。
      慕慈扬了扬手,那柄握在指间雕工细致、价值不菲的折扇霎时作了碎木屑,飘飘洒洒地迎风散去,他无所谓地拍拍手,笑道,“小胡将军,记得改天和小唐一起赔我把新扇子啊。”

      “慕慈,又是你多管闲事!”

      唐麟狠狠吼了慕慈一句,将刀直直往地上甩了便走,那力气之大竟让刀身深深埋进黄土之中。
      早料到会如此,慕慈看了眼唐麟远去的身影,缓缓摇了摇头,便束手朝着伤员所在之处走去,他身后,白衣的监门卫各归各位,依旧如昔日那般忙碌着。

      “你还真是好闲情。”

      薪在角落处,看慕慈一一探望过几个伤员,那人的记性极好,能记住几乎所有监门卫的名字,看着那些人感恩戴德的模样,薪挑了挑眉。

      “我可是从清明忙到今日,才得了闲啊。”

      慕慈扫了眼薪手边的纸笔,又道,“薪大夫,你这里都忙完了吧?”

      薪点头应了声“差不多了”,却不想,那人竟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他本能的一挣,慕慈却并不放手,反而朗声对着一旁诧异的辰清道了声,“辰清,辛苦你步行回医馆啦,你家大夫我先借走了。”

      马车跃出监门卫屯营时,天色微微暗下来,待到水岸边时,夕暮都燃到尽头。

      薪侧靠在车门旁,隔着帘子听到慕慈低声说道,“你都不问我做什么吗?”

      “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把看烟花这种事弄得这般神秘兮兮的。”

      薪双目微阖,淡淡地答他,意料之中的,那人低缓的笑声浅浅地传来,直钻进心底的柔软之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但见帘子被掀开,夜风微凉,徐徐拂面,薪眯起眼望去。
      远处,夜幕下的长安城,灯火通明,隔着月光淡成的朦胧氤氲,若即若离,犹如坐落于九天之上的城池。近处,却是陌上繁花锦绣,花草浓郁的香气混了清水的凉薄,似是红尘俗世甘之若饴的桎梏。

      “你看。”

      薪顺着慕慈的手眺去,漆黑的天幕似乎是在他的指尖轻点之下,绽开了大朵大朵艳丽的妆花。马车静静停于陌上,隔着潋滟水色,看华灿夺目的烟花流淌,若彩凤翔舞时遗落的烛光罗绮,璀璨得令人无法逼视。

      薪不着痕迹地靠到慕慈身后,慵懒的嗓音别有深意地缠着那人的耳廓,他说——

      “隔岸观火,虽不至于落得一身狼狈,可这水太深,终究是要湿了衣袂的。”

      而慕慈,仅仅只是搂住薪前倾的身子,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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