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得云中月》狸九nine

37、第三十七章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了。”

　　亓路回答身旁王杜的问题，转身看向满城凄白挂着的丧幡，这才二月初，本该是红红火火过年事的日子，现在却……
　　“反正王爷已经将王妃下葬了，头七也没用了。”
　　王杜嘟囔了一句，低着头看还在进城的一路人，里面有几个先前见过的故人。
　　“亓路，王爷再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

　　常乐离开后，曲煜年没有做任何停留，刚刚天亮便孤身将她埋在她喜欢的梅树下，扯落挂在树梢的平安符，小心翼翼拿出其中的纸条看。
　　他没有悲痛欲绝，仍然沉默不语，很久之后才把纸条放回平安符，好好收了起来，然后在下午赶走了百里玄，赶走了皇宫中所有的侍女嬷嬷，不让任何人近身伺候，将自己关在空荡荡的皇宫里。

　　经王杜这么一说，亓路突然想起王妃生前和他说的话了。
　　“亓路，我房中，还有这皇宫中，我都藏了些有趣的东西，你告诉阿年，要他之后去找找。”
　　“之后……是什么时候?”亓路不解。
　　“不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

　　“我有办法了。”
　　亓路没做犹豫，立马下了城墙往皇宫奔去。

　　昏暗的房间里，少年躺在榻上面色潮红，浑身发热，意识漂浮，膝盖也疼得刺骨。手上的伤条条痕痕并未处理，有些已经慢慢愈合，有些却一直在恶化，红肿乌黑的可怕。
　　他看见朝思暮想的少女身穿鲜红勾金的嫁衣，叮叮当当摇响头上的凤冠，坐在窗前抹着胭脂水粉，忽然转头看向自己，在阳光里眉眼带笑，声音和以前一样悦耳动听。
　　“阿年，还愣着做甚么，快来。”
　　她向他抬起手，手如柔荑，腕处还戴着玉镯。
　　曲煜年慢慢往前走，想要搭上她温暖的手，一直牵下去——

　　“王爷，王爷!”
　　撕拉。
　　美好画面被撕成两半，少女往后退了好几步，流着泪怎么也抓不到他，凤冠掉落碎了一地，手腕密密麻麻都是渗血的伤痕。
　　他慌慌张张要跑过去拉住她，可两人之间已经裂开鸿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黑暗吞噬，再也不复相见。

　　“王爷，你好些了吗？”
　　曲煜年睁眼时，看见亓路泪眼朦胧的样子，有一瞬间是真的想把他杀了。
　　亓路赶到的时候曲煜年已经奄奄一息，他连忙叫来医师救人。医师处理伤口，他则在身边按照医嘱一直喊曲煜年，以免他一口气没上来跟着王妃去了。

　　“王爷，你不能死，王妃还有话让我跟你说。”见曲煜年面色沉得可怕，亓路立马拉出挡箭牌，果然有用。
　　“她说了，在她宫中，皇宫里，都有她留给王爷的东西，要王爷去找。”
　　就像那个挂着的平安符一样。
　　“人死不能复生，可王爷，活着的人要向前看，这也一定是王妃希望的。”
　　曲煜年垂着头，愣愣看着腰间的那枚玉扣。
　　他还记得常乐送他这块玉扣时娇憨可爱的模样，红着脸充满活力，明明说着回来便要还她，结果被自己连哄带骗的现在还留在这里，倒成了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亓路再次进来的时候，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
　　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如今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舒安浅和百里辞在东川大婚后，便又回到了南苍，两人做了对潇洒的鸳鸯。百里辞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有纳其他妃子，更没有和书中提的一样，一统天下。
　　曲恭扬找到了心爱之人，那人是个淳朴的平民姑娘，鲁莽直白表达爱意的方式最终让他得偿所愿。
　　萧易卿没再找侍卫填补顾夜的位置，只选了继承人耐心培养，顾夜和清悠时不时会去看看他，顺便逗一逗未来的西辰皇帝。

　　曲子川被百里玄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和曲煜年住在一个宫殿，小男孩格外懂事，虽然还是有些怕他，但会认真完成他布置的所有任务。
　　只不过有时候会发着呆，看窗外不远处常乐住过的地方。
　　他长得很快，一窜便有曲煜年胸口这么高了，模样也和常乐长得越来越像，曲煜年时常会看着他发呆，最后又会垂眸自嘲几句，不愿再看一眼。

　　“煜年哥哥，膝盖好些了吗？”
　　曲子川从药房拿药回来的时候，曲煜年正坐在窗前看抽出新芽的枯木，轻轻问了一句。
　　自从常乐离开之后，曲煜年膝盖旧伤复发，一直坐了半年的轮椅才勉强可以站立，而每年一月，正是他痛的最难受的时候，曲煜年却坚持要去东川看烟花大会，又不作停歇直接回来。

　　曲子川本以为会和往常一样不会有回应，转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身后却传来平淡的回答:“没什么大碍。”
　　说罢，曲煜年拿出一封信，敲了敲桌面。
　　“里面……有晓晓写给你的话。”

　　曲子川有些意外，走过去拿起信左看右看，最后终于敛不住面上的笑意，道了谢便匆匆躲到其他地方去偷偷看了。
　　这副模样，让曲煜年想起自己找到她藏起来东西时的样子了。

　　——
　　少女的房间和之前毫无差别，只有一封信孤单单地摆在桌上，曲煜年驶着轮椅待在门前，接过亓路带出来的信，就着日光拆看，心跳不断加快。

　　“阿年，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赢得了赌注，让你的结局彻底改写了，阿年可不许赖账，不然我和百里玄都会生气的。
　　和你认识的这九年来，是我最开心的时光，除了我爸妈，还没人对我这么好呢。之前我总回避我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这个问题，是怕你嫌我老。
　　其实吧，我也算是英年早逝，不说这个世界，在我们那个世界，女子二十才可成亲，我死的时候不过也只是个大三快毕业的学姐，刚刚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
　　我一个人在别的城市上大学，租了个小破房子来写小说，我不爱和同学打交道，从小到大也没谈过恋爱，一心一意都是笔下的作品，才好不容易有些成就呢。
　　阿年……你是我这两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的人。
　　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将来是否会记得我。
　　还有，那夜你问我可不可以共赏下一次的东川飘雪，我答应你。
　　常乐”

　　曲煜年以为留住她的一封信就已经够幸运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因为不熟悉轮椅操控，不慎撞到了自己房中的木桌。
　　书中夹着的发钗被摔了出来，掉在地上作响。
　　他拾起一看，是他在东川给常乐买的喜鹊发钗，书页停留在被墨圈出的一页，有她写的字迹——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自此以后，他的确没有好运了，整整一年都只靠着一封信，钗子和玉扣睹物思人，直到第三年才肯按照医师所言出皇宫走走，身旁还有准备出宫找莫枝玩的曲子川，因为和他一起走拘束极了。
　　莫枝跑过来看见曲煜年的时候本来还呆呆的，但眼睛眨了眨立马想起正事，连忙喊住他让他别走之后才放心转身跑回家，拿出家里藏了很久的信交给曲煜年。
　　“王爷，不要怪莫枝，王妃姐姐说了，需得你出宫才能让我给你。”
　　莫枝小心翼翼，有些怕这个很久都没再笑过，冷得跟冰块一样的王爷。

　　“臭阿年，
　　让我来猜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过了多久了?一个月?半年?一年?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没看到吧……
　　我故意把信放在莫枝这里，就是要看你多久才愿意从皇宫里出来走走，你别再难过什么的了，心情不好的话只会老的更快!
　　多去找舒安浅他们玩，大家都是朋友呀，停——别着急拒绝，我和他们可都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一去，保准是最尊贵的客人。
　　还有就是，阿年，我爱你。
　　常乐 ”
　　少女还跟不够似的，在自己名字旁边画了个笑脸。

　　曲煜年心中发涩，觉得常乐真的很不负责，是她主动抛弃了自己，也是她一直故意让他恋恋不忘。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就算这是毒药，他都甘之如饴。

　　第四年东川相聚，舒安浅和百里辞带着肉嘟嘟圆滚滚的小娃娃来了，小娃娃叫百里岚，可爱讨喜得很，穿着毛茸茸的袄裙闹腾不让他们抱，结果走几步路就倒，还特别喜欢找曲煜年玩。
　　曲煜年靠在椅子上，瞥了一眼呆呆仰着头看他的小娃娃，闲着无聊，象征性地用手指勾了勾她的手。不勾不知道，一勾吓一跳，这一勾直接收获了一枚狂热小迷妹，天天不要爹娘要舅舅。
　　这幅样子，让他想起幼时常乐弹琴，她总问他弹的好不好好不好，一脸期待的模样。
　　百里辞他们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嘴上虽不提出，却每日都把百里岚放他这玩，两个人一天都不见踪影，要么去城外赏花了，要么就是去听小曲，看台戏了。

　　只不过，今年还是没下雪。
　　烟花转瞬即逝，照亮的夜空重归黑暗，除去城墙上的火把，街上人也散去，都闭门歇息，再无半分闹意。
　　扶今他们喝的烂醉，都撑不住已经相互搀扶着回了屋，百里玄终于逮到和曲煜年独处的时候，随便挑了个话题开了口。
　　“上场雪也隔了四五年才下，说不准明年便能下雪了。”
　　曲煜年今晚也跟着喝了不少，看上去却面色如常，脸一点没红，站在墙边俯瞰东川主道，忽然启唇问:“你也觉得她死了吗？”
　　百里玄愣了一会，偏头看向他。

　　这几年来东川，曲煜年都没有问过常乐，提过常乐，百里玄摸不透他的态度，见他和以前没多少不同，还有些为常乐感到不值。
　　不过到了今日……她才发现是她错了。
　　要不是喝醉了，他恐怕不会向其他人露出对常乐汹涌的爱意和思念。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又何须问我。”
　　两人打着谜语，只是只言片语，彼此心中便都有了考量。

　　亓路觉得，这次王爷回来之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他来委婉提议要给曲子川找侍女伺候的时候，王爷竟然都没什么阻挠的就答应了。
　　毕竟自从常乐走了之后，皇宫中除了厨子和侍卫，没有任何侍女嬷嬷伺候在旁，整个宫里空空荡荡，虽说清净了很多，可该整理的内务却是一点也没有整理。
　　曲煜年房中还好，亓路可以勉强让自己当当亓嬷嬷，把王爷乱丢乱放在桌上的纸墨收拾好，有空帮王爷端饭菜伺候用膳，可却苦了好不容易有自己房间了的曲子川。
　　没人教过曲子川整理床褥，他便只能凭感觉铺好，慢工出细活，他时间用的久点也能叠的有模有样。
　　可有时候时间紧，他连上学来不及，只能干脆不铺，省时省力，回来又累又困还可以倒头就睡，于是大部分时间曲子川房里都是乱糟糟的。
　　忍了半年后，曲子川终于受不了了，拉着亓路的胳膊撒娇，让他帮自己在曲煜年面前说一说话。
　　亓路心里念着常乐的恩情，对这个从小无依无靠自己长大的小孩也格外心软些，很快便答应下来。

　　曲煜年答应后，亓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他，差点又领了几十板子的奖励，连忙为了保命滚出去，拉着王杜边聊天边在城里的告示墙粘贴告示。
　　“这……真的是王爷答应的?”
　　王杜一路看下来，比亓路还不相信，第三十四遍问出口。
　　“是，你再问我一百遍也是这个回答。”

　　亓路踹了一脚问东问西啰嗦要命的王杜，让他好好干活，两人打打闹闹，好一会才贴完离开。
　　一旁人群交头接耳讨论着这个话题，其中的素衣女子托腮看了好久，默默记好时间才退了出去。
　　这座冰冷好几年的皇宫，是时候有新鲜的血液注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