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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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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又来了,苫小汀伸手扯了一下从肩头滑落的吊带,捻到湿湿的汗。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会降温来着,真是闷热啊,广东的春季——应该算是春季吧,吊带短裤的三月。
麦克卢汉有点难背,苫小汀费力地回想课上老师的讲解,头顶的丸子松松散散,好似一座大山把她压在被子上。
不想了,头痛。苫小汀昏昏沉沉地埋在凉凉的被面上,总觉得有股湿湿的凉意,真像一条被冲上海滩的鱼啊,她瘫了好一会 。
饭后喝了半杯咖啡,睡不着,乌青的天挂在窗外。
出去走走吧,苫小汀撩开床帘。
出门前套了件长款的豆绿色纱织开衫,踩着人字拖便哒哒哒地下楼。
出了大厅,跟裹了保鲜膜一样,那种闷热的感觉越发明显。苫小汀扣了扣食指上的鹅黄色甲油,想着如果她也吃了恶魔果实,拥有了超能力,是不是能用食指抠破这层天。
快下雨吧,真热啊,苫小汀漫步在种满芒果树的小道上。落叶很脆,她想吃薯片了。
去食堂吧,顺便再吃根冰棍。
途经篮球场,瞧见一个熟面孔,球滚到苫小汀脚边,那男孩小跑过来。
“还没吃饭吗?”他抱起球,直愣愣地看她。
“吃过了,我去买点零食解馋。”苫小汀晃了晃手上的一卡通。
洛挺转身把球抛给另一个男生,故作轻松地朝她说:“一起走吧,我要买水。”他撩起球服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
苫小汀默不作声从腹肌上移开目光,假装看路过的飞鸟,望了望天。
离小卖部还有一段距离,洛挺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苫小汀随意地回答了几句。
有一滴凉意落在眉间,她抬着头,自言自语:“好像下雨了。”
“那我们走快点。”
苫小汀默不作声地楞在原地,洛挺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疑惑地看她:“怎么了?”
“你先走吧,我想起我还有点事没做。”苫小汀跟洛挺挥了挥手,往反方向走。
雨点细细密密地落,发丝黏在脖颈上、脸颊上,苫小汀觉得自己好像一株春天的树,在抽枝生长。
将眼前飘扬的发丝撩到耳侧,她摸到一道崎岖的疤。
已经过了很久,可她偶尔会感觉到疼。
——
六岁那年搬到乡下的奶奶家,她第一次见到海。
那天也下着雨,昏昏暗暗的,他们好像黑白默片的人物。男人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敲了敲门便把她留在门外,一个人走了。
“来啦。”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苫小汀的手指绞着褪色的红裙摆,看那走来开门的老人。
是奶奶,她的奶奶。
“你爸爸呢?”老人抬手扶着门四处望,黝黑的手背上,有如蚯蚓般的血管。
苫小汀没有回答,手指将那一角裙裾绞得更紧。
“不管他了。”老人收回目光,移到小孩脸上:“小汀来,奶奶给你煮了甜汤。”
那个作为儿子、作为父亲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当他死了。”老人挖着药膏,抹在女孩身上深深浅浅的疤上。
苫小汀不是合群的性子,没什么玩伴。奶奶带她去海边玩,老人用小刀在礁石上刮下青绿色的藻类,洗干净用酱油和姜片腌起来,是很好的配粥小菜。
苫小汀直直地站在沙滩上,看着海浪发呆。
它们像什么呢?
“小汀,这是海啊。”奶奶笑着抹了抹她的脸蛋,粗糙的手掌心好像沙砾,但是很温暖。
是海啊,海,苫小汀莫名想哭。幼儿园的老师常常向她奶奶反映:这丫头怪极了,一听儿歌就哭得不行,其他小朋友都高兴地唱啊跳啊,只有她杵在那里哭。
此刻耳边没有音乐,没有语言内容,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胀胀的,哭出来才能缓解。
无边的海浪卷起黑色的藻团,冲到滩上来,一大块椭圆圆的,里面似乎裹着什么。
苫小汀光着脚丫跑过去,踩到一颗海螺 ,捡起来握在手里,继续跑着,跑到藻团那里,蹲下,好奇地打量着。
她用海螺戳了戳那团不明物体,藻团不甚明显地动了动,然后动作幅度大了起来。
里面的东西从藻团中伸出手,是人类的手,五指分明,指甲整齐圆润,肤色白得像天鹅的羽毛。
那双手在沙滩上一撑,头部扬起来,黑色的藻贴在它的脸部,它坐起来,双手将挡在面前的藻类撩开,露出五官。
这是个人吗?苫小汀又用海螺戳了戳它,它转过来。
是一张完整的脸,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是个人吧,很怪的一个人,从海里冒出来,苫小汀想起奶奶说过的水鬼。
那是水鬼吗?
她伸出一只手,想把那团乌黑的藻扯掉,没想到扯不下来,怪人/水鬼把那缕海藻从她手里抽回,苫小汀发现,那是它的头发。
“姐姐,你是人吗?”苫小汀问它。
怪人/水鬼不回答,死物一般地睁着眼,坐在海滩上,直到太阳下山,它一动不动。
“小汀,回家啦。“奶奶提着桶喊她。
“姐姐,我要回家了,再见。“苫小汀起身,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把海螺放在怪人/水鬼的手边,再快乐地跑回奶奶身旁。
“奶奶,我刚刚看见一个头发好长好长的姐姐。“
老人望了一眼身后,除了海浪礁石沙滩,什么都没有。
半途下了小雨,奶奶将自己的斗笠戴在苫小汀头上,老人和小孩走不快,雨丝凉凉的,一点点抽走夏日余热。
“奶奶,我想听你唱歌。”
老人笑着,哼起古老的民谣。
从那时起苫小汀最喜欢下雨了,奶奶的民谣总是随着雨声响起。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个只在雨天出现的人。
遇到怪人/水鬼后,苫小汀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然而并没有后背发凉的感觉。
那晚回到家,奶奶烧了锅热水,倒在澡盆里,再加些冷水调温,滴了几滴米酒,让苫小汀进去泡一会。
老人把换洗衣服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自己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苫小汀浸湿了头发,乌黑的发丝好像紫菜一样,一整团糊在脸上,她想起下午遇到的那个怪人。
“那个姐姐是人还是水鬼呀?“苫小汀疑惑地想。
水面的倒影开始模糊,最后变成那个怪人/水鬼的模样,苫小汀睁大了双眼。
“哗啦。”那团乌黑的东西冒出来了,它的一只手攥着一颗海螺,另一只撩开挡在面前的湿发。
“我不算人,也不是水鬼。”它说。“我更不是姐姐,我是施岸。”
那施岸是什么?苫小汀没有问出口,但是长着少年面孔人回答她:“施岸是守护神。”
小孩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欣喜:“那你是谁的守护神呀?”
——
大叶紫薇的落叶,堪堪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小。
远处的练歌房传来模糊的声,撕心裂肺的摇滚。
没什么人路过,苫小汀在桥上,朝那片落满雨花的湖 ,轻声地唤:“施岸。”
一句又一句,好似巫女的咒语,好似恋人的呢喃。
依旧没有等来回应,消失了四年的人,了无音讯。
十五岁之前的雨天,她一喊这个名字,在海滩上、在湖边,哪怕在小水洼旁,他都会能够听到,然后从那个镜面世界钻出来,给她庇护。
“你去了哪里呢?”苫小汀叹了口气。不至于跟我断了联系吧,早知道就不喜欢你了。
天公的脸色逐渐不好看起来,打翻了月光杯,酒液四漫,于是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冰凉的液体淌进她眼里,濡湿的豆绿色开衫贴着她的四肢、腰身。
冷起来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降温,雨一落,天就冷了。
依旧没等来那个人,明明说好不让我淋雨的。
苫小汀双目通红,倔强地盯着湖面上一朵又一朵的雨花。
远处有脚步声,她转头望去。
红伞下,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别想不开啊,大不了我跟你在一起。”洛挺把一大半的伞倾向她。
“你喜欢的那个人不见得是什么好货色,一天天的就知道伤你的心。”男孩有点愤懑,恨不得将那个不知名不知形的家伙贬到地底下去,但是看到苫小汀潋滟的双眼,还是停顿了。
“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我买了点零食让你室友拿给你。”洛挺伸手捏了捏发烫的耳垂。
多少知道他的心意,苫小汀将那倾斜的伞推回原位:“劳你破费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怕他误以为是信号,她又认真地看向他:“聊表谢意。你很乐于助人,作为同学我应该向你学习。”
洛挺不甚在意地低头一笑,乐于助人?居然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对你我可不是乐于助人,是有所图的预谋,同学,呵。
有鲤鱼跃出湖面,扑通一声。苫小汀又看了一眼湖面,说:“我想自己淋会雨,你先走吧。”
“那你宿舍有没有感冒药?“洛挺问她。
“有,冲剂药片都有。”苫小汀盯着雨落下时,在湖面上密集的圆圈。
稍不留神,洛挺把伞塞她怀里跑开了,苫小汀没反应过来,那伞直直地从她肩上往后栽,落在地上。
没一会,已有人将那伞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