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海上1930》伊六三

28、第 28 章

　　若不是小窗外的日光从柔和转到了大亮，这间审讯室就像是隔绝了时间，身处在其间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聂江风揉揉眼睛，把凉了的茶水一口吞进肚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降低自己胸口那团要烧起来的温度。他不时地看看沈振声，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只在适当的时候给常梦君一点指引让他把话题拉回正轨，聂江风在心中想，不知道对于他无意间帮着一对有情人重聚这件事对于他自己来说究竟是觉得幸运还是后悔。
　　“有几年的时间，我是恨少荣哥的，连他都违背了我们之间的承诺不说一声就离开我，所以我也不再相信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人会真正地爱惜我，于是自暴自弃地过了几年放浪的生活。我和少荣哥重遇后，才知道原来他当年在来看戏的路上被人掳上了一艘船送去南洋，他身上没钱，除了和他一船的劳工外在那里也没有认识的人，为了攒钱回到国内，过了几年很苦的日子。后来机缘巧合又干起了剧场的活，南洋那里长得像他这样高大标志的人不多，他得到了一些台前的工作，渐渐得就成了个武打演员。可是少荣哥回到中国后听闻了我的一些事，对我有误会，一直也不愿意来找我……直到这次我们在这部电影遇上。说起来，沈老板真是我们俩的恩人，可惜，我们给你这部电影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那倒也不一定，有麻烦总比没人关注强一点，至少这电影还没拍完就已经上遍了申城各大报纸的头条。”沈振声说这话是真心的，今日一早，新任警巡署署长当众死于《霸王别姬》片场的新闻就成了街头巷尾最火热的八卦新闻，人人大概都觉得这事对于初涉电影行业的沈氏来说不喾是一次打击，可沈振声作为一个商人的嗅觉却从中闻到了利好——如今莫说是本土的电影了，就是荷里活引进的电影也没有这么高的热度呀。所以对电影，他反而是不担心的，他真正担心的是这背后的一切是真是巧合那么简单。
　　“所以，我和少荣哥这么不容易才再相遇，戴富良却以要搞垮海棠园要挟我继续伺候他。你们说，我能不想他死吗。”
　　沈振声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继续问道：“你说，海棠春手上的毒药是你的，可以跟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常梦君低头想了一会，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说：“从我再和少荣重遇，我就一直想离开戴富良，可他不仅不肯放过我，还要变本加厉的逼我。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可以再让他玷污我，原先我买那包药是想要在逼不得已的时候自我了断的。可是当我真的演了程砚秋这个角色以后，我真的能体会到那种看着自己爱的人死去的感觉比自己死了还要痛苦，我和少荣哥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忍心让少荣哥在痛苦中度过下半生。“常梦君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在聂江风和沈振声之间来回盘桓，继续说：”你们若倾心爱过一个人就能明白我的意思。情之为物，往往一分甘甜，三分苦涩，剩余全是平淡，你就是小心再三也难免被它所伤。可人就是为了那一分甘甜，再难再苦也要飞蛾扑火。说起来还是我真觉得这部电影是上帝给我的启示，它不仅让我重遇了少荣哥，更在我迷惘的时候用程砚秋的一段人生来指引我。所以我不想死……”
　　聂江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帕子递给常梦君，让他拭去不断涌出的眼泪，把
　　“那么公开拍摄那天你带着毒药是有意想要下毒杀死戴富良？“
　　“是，之前我刻意向他透露了这一天会有公开拍摄的事情，而且暗示他若当众和我唱一段戏，用摄影机拍摄下来，以后便可以和他一起观看，作情趣之用。他果然按我事先所预想地说服导演让他和我当场唱一段美人帐下。我知道平日里道具间为了拍戏方便都是不上锁的，平时人来人往也根本就没有人去管。于是我趁戴富良去上妆的时候，把其他人都支开，”说到这里，常梦君又感到了口里的干涩忍不住像是吞咽什么苦涩的药水一般喝下了一口热茶：“我一直就把药放在了我的药箱中，可当时太紧张了，时间又很匆忙，我怎么都没找到那包毒药，突然看到了我给少荣哥买来擦跌打损伤的药酒，那药酒是乌草碱泡制，只可以外敷，如果入口的话就是要命的毒药。当时我脑子一热，就把那道具酒壶里的酒倒了换成了药酒。”
　　“可是那壶酒他并没有喝下去，你不是在唱戏的过程中碰洒了吗，我们都看到的。”聂江风忍不住替他解释道。
　　“是，事到临头，当他真的举起那壶酒的时候，我又……我太没用了，我没办法看着一条人命在我眼前死去，所以我故意把那壶酒给碰洒了。”
　　“戴富良如果是喝了壶中酒中毒的，也是第二壶酒，与你并没有关系。”沈振声沉沉的说，目光一瞬不瞬观察着常梦君的表情。
　　此时应该已近正午，透过窗□□进来的光线将这并不宽敞的审讯室里切割成了明暗两个区域。常梦君坐在这明暗之间似乎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把身体向椅背处靠了靠，将脸隐入晦暗之中，说：“我一时妇人之仁，错过了一次机会，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和少荣哥因为戴富良的事情闹了不愉快，就是那时候我还是决定要毒死戴富良，我刻意装作头疼让少荣哥帮我找人去买头疼药，这个时间里我又把药酒灌到了酒壶里。”
　　聂江风想起了自己在后台撞见他俩似乎神色不虞，便问：“就是那时候我看见您和景少不太愉快地从化妆间里走出来？”
　　常梦君一愣，似乎忘记了当时还见到过聂江风，经他提醒才说：“哦，是那时候。”
　　“那海棠春身上搜到的毒药是？”沈振声继续追问。
　　“就是我买的鼠药，我不知道怎么会在师傅身上，可是，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
　　聂江风感到内心一阵烦躁，他烦躁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不住揉搓自己地手臂，就连他都看出来常梦君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沈振声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而常梦君如果连他们都瞒不过，就这么贸然地来巡捕房认罪，别说是救海棠春来，恐怕连他自己也要落得个共犯的罪名一同获罪。沈振声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反倒语气如常问道：“常老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们，戴富良究竟是怎么用海棠园来威胁你，使得你不敢离开他？如果只是钱方面的事情，你和海棠春这些年攒下的钱我想应该不少吧，纵使不足以长期支撑海棠园，你也应该知道我是可以帮你们的。”
　　只见常梦君正举在颊旁的手顿时停住了，他深深喘了一口气，说：“我想也瞒不住你们，两年前戴富良为了把我弄到手，诱骗我抽上了大烟，那时我以为少荣哥不会回来了，对未来也无甚期待，反倒是抽大烟的时候能让我忘却这人间的痛苦，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能回到童年那一点点快乐的时光里，谁知道这大烟越抽越断不了，辛辛苦苦唱堂会挣来的钱搭进去了七七八八，戴富良一直在给我供应大烟，若是我离开他，他就要断了我的活路。”
　　“什么！你……你？”聂江风震惊地和沈振声对视了一眼，问道：“为什么马副官说是海棠春跟戴富良买的大烟。”
　　“因为戴富良在诱骗我抽上大烟的前几年，就已经把我师父带入了这个深渊。”
　　暑气四溢的午间，面前的常梦君却像感到寒冷一般身体不住颤抖，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像是要给自己一些热源，才能继续说下去。
　　“戴富良根本是个魔鬼，你们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吗？他看上了海棠园里的学戏的孩子，我师门选唱戏的苗子很有一套方法，唱戏这事七分天赋，三分苦工，所以能选进了的小孩个个脸蛋漂亮、身段姣好，而且为了选来的孩子能全身心地投入在练戏这件事上，我们这一脉师承刻意挑选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没料到，这些因素恰好正中戴富良的下怀。哼，这在申城的所谓上流社会里大概都是公开的秘密，好些道貌岸然的军阀表面上装得正义凛然的模样，私下里什么下流的勾当都敢干。戴富良就是看中这一点想要利用海棠园的资源来绑住上头那些有助于他加官晋爵的人，他利用职务的便利暗地里不知怎么搭上了一条贩运大烟的渠道，能弄到好些大烟，起先因为我师父早年的训练身体出了些问题，腰上的酸痛疼起来一宿一宿得睡不着，状态不好导致唱戏时在台上倒过一两次嗓子，戴富良就骗他说抽些大烟刻意缓解疼痛，我师父这一辈子就唯独在唱戏这件事上犯了贪念，他不愿意因为伤痛从台前退下来，就……就着了戴富良的道，一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从此只能对戴富良予取予求，让海棠园成了戴富良的销金窟。”
　　聂江风从未见过常梦君脸上出现这样仇恨的神色，他想起自己在科学课上英国老师展示的影片，被一群饿狼追杀撕咬的羚羊，在仅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狠狠地回身在饿狼的咽喉处插入自己的利刃，然后才奄奄一息地被剩下的饿狼啃噬干净，而此时的常梦君，就是那想要回身咬死饿狼的羚羊。
　　见完常梦君，聂江风心里就像被梗住了什么似的，怎么呼吸都感觉不畅快。沈振声好些看透了他都心思，拍拍他都肩膀，问：“接下来，我们还要去见海棠春，你还可以吗？如果你累了，我可以……”
　　“我要去。”聂江风焦急地抬头对沈振声说，起先他还的确是有一丝出于职业的好奇心，可介入这件事情越深，他越觉得自己一脚踏入了一个的漩涡里，原以为不过是个污浊的水塘，越试图抽身却越发现这潭池水深不见底。
　　见他坚持的表情，沈振声也不多说什么，领着他到了巡捕房警长的办公室里。沈振声看来和这位警长很是熟稔，他交代了几句照顾常梦君的话，警长都一一点头应承，直到要走出办公室时，他才微微抬了抬眼角：“长官，劳烦，我们还想见一见海棠春。”
　　那警长脸上却露出些为难都神色，用手指指了指天花板，道：“海棠春现在是杀害警巡署长的重要嫌犯，要见他需得上头批准呀。”
　　沈振声手掌握一张大钞反手压在了值班的警长手上，说：“我明白，不过规矩不外人情，以往白署长在时对沈某也总是有些特殊照顾，日后警长有需要大可以来找沈某。”
　　警长的眼光朝走廊上快速扫视了一番，急急将钱收回到自己的口袋中，露出笑容忙不迭地说：“沈老板客气了，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