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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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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巡捕房的走廊一直走到楼房尽头处有一个下旋的楼梯,光明在这里终止,无尽的黑暗从这里延伸。一名警员带着沈、聂二人从楼梯上往下走,到达了位于地下一层的监室。监室的走道里只有几盏暖黄色的灯光,在这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岌岌可危地扑闪着微弱光芒,大概因为这里都是关押一些重要嫌犯,真正在这里办公的人并不多,一路上连说话的人生都听不到几句。聂江风不自觉得就往沈振声身边靠去,虚虚扯着他的衣角,让心里的害怕能驱散一些。
“就是这里,我在门外守着,有什么需要再叫我。”领着他们来的那位警员把监室的门打开来房沈振声他们进去后,就又把门带上站在屋外等候。
时隔一天,再次见到海棠春,聂江风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曾经声动一时的北平名伶,哪一次出场不是体体面面众人追捧,可如今却要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狱之中,对他们那样都人来说心里的羞辱恐怕比物质上的简陋还要糟糕。
没料到他见到的海棠春依靠着监室地墙边,低声吟唱着什么,一丝不苟贴着鬓边的发丝,丝毫也没有凌乱,若不是在这样奇怪的场景中相见,聂江风几乎都要为这一曲低回婉转的唱曲而鼓掌了。
见到他俩近来,海棠春略顿了一顿,又继续唱了下去。
一曲终了,他才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既然他们都在我身上搜到了毒药,如果找到了证据那就算是我做的好了。”
“就算?”沈振声上前说:“海老板,您在梨园里浮浮沉沉这么些年,难道真舍得自己的名声和事业就这么毁于一旦?以我对您的了解,您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海棠春只是摇摇头,并不为自己解释,只是背过身去,显然不打算和他们展开一场对话。聂江风看看沈振声,他似乎料到海棠春想要用沉默来应对,既不否认毒药的来源,也不承认他杀了人。
可沈振声对于如何让他开口也有十足的把握,他说:“既然您不想说,海老板,有件事我想也没必要瞒着您。”
海棠春背对着两人的后背微微挺直了些,他虽未回答,可聂江风能感觉他在害怕沈振声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他所想要听到的。
“常梦君来巡捕房自首了,他说戴富良中的毒,是他下的。”
“什么?”海棠春猛地回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沈振声:“不,不,下毒的人是我,他这也要争,这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情吗,这也要跟我争,他说谎,他和这事没有关系。”
“海老板,你确定吗?可是常梦君的说法显然比你的更有说服力。”
“他是怎么说的?沈老板,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说的?不,不管他怎么说,下毒的是我,我就是用他们搜到的那包毒药,下在了那壶酒里。”
“可是沈梦君说,你手中的那包鼠药,其实是他买来准备自保用的,但是当天他想要下毒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所以他是用药酒替换了道具里的水毒死戴富良的。”
海棠春的手不住地颤抖,一直不断喃喃着,“是我,是我,我才是罪魁祸首。”他颤着声音看了沈振声一眼,说:“沈老板,能不能给我一支香烟。”
良久,久到海棠春手中的香烟已经快烧到他的手指,一截烟灰倏地落到地面在海棠春到裤脚上弹散开来,他才将烟用脚踩熄,开口说:
“不错,这包毒药是我从梦君的药箱里拿的。今天一早梦君在化妆间试妆的时候就拿着那包药出神,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趁他试戏的时候就从他的药箱里拿走了那包药。梦君在上台前准备个药箱的习惯和我一模一样,他十六岁以前的药箱全是我帮他准备的,里面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太熟悉了。当时我一闻就觉得那药有问题,梦君这人,从小就是认死理,当年如果不是以为景少荣死了,他也不会同意从了戴富良。可是自从再遇到景少荣,我知道他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要脱离戴富良的控制,我担心他是想在不得已的时候用这毒药干什么傻事,所以就悄悄地把这包药拿走了。可是我依然不放心,防得了一次防不了下一次,就想在避开其他人的时候和他谈一谈。谁知道,我趁着没人去找他时,居然看到他慌张地往那酒壶里倒什么东西。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刚想要问他,就见到管道具的小姑娘来了,便赶紧离开了现场。直到我看到他在演戏时把酒壶递给戴富良时那一瞬间出戏的神情,我才突然想明白,原来他是在酒里下了毒。我当时太紧张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好在他自己及时把酒壶打翻了,不过就算他不这么做,当时我也会制止这一切的发生的。戴富良是该死,但是不值得梦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海棠春抹抹额际落下来的一丝头发,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聂江风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浓重的青乌,猜想他虽看上去很是冷静,但也许也是一夜未眠,海棠春这个人,总把自己但情绪藏在那副冷淡但面具之后,人们记住的都是那个红极一时经过大风大浪的京剧名角,却常常忘记了这也是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
“你们当时应该都看到了,如果他再次下毒了,他又怎么会打翻第一壶酒,杀人一次容易,再燃起勇气杀人第二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是我欠常梦君的,帮他杀了戴富良他就自由了。”
海棠春又捏紧手中的烟深吸两口后,才坐了下来,把当年的故事告诉了二人。
他这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戏台。他这样的人上了戏台立时就夺了台上全部的光芒,若从戏里出来了就是个无趣又死板得要命的人,所以当他刚刚二十出头已经名动北平的时候,由于一次戏台事故第一次伤到了自己的腰有一个月不能上戏时,在一种近乎病态的焦虑之中,他就想出了一个注意,要让自己对戏曲的钻研一直延续下去,就要尽早培养一个接班人,而且这人必须没有家庭的负累,他要从小就把这人带在自己的身边,这个人的生命只能为戏而活,他会成为第二个自己,一个更加完美的海棠春。
大概是老天眷顾他,他在北平没有找到的人,却在来到申城后找到了。他培养的小孩里,有一个最完美的苗子,无论是样貌、声音、家世还是刻苦用功的程度,常梦君的一切表现都很符合他都预期。可正当他要把他推上戏台,要他红透整个梨园圈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可能会毁了他全部计划的事情,那便是常梦君爱着景少荣。起先海棠春只当景少荣是常梦君童年时的玩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各有各路,感情也就会慢慢淡了。可是这两个人在他没有防备时竟不知不觉地发展出了超越一般兄弟的感情,直到有一天他在后院看见景少荣又翻墙进了戏园子来找常梦君,当时他看到常梦君眼里闪过的光彩,他心中大惊,因为那样的表情,是他在戏中的常梦君身上从没看见过的。他费劲心思想要培养一个一心一意属于舞台的戏子,他要的是最完美的接班人,可是只要景少荣在一天,常梦君就不是全心全意属于戏台的。
“在梦君十六岁第一次以常梦君的名号登上堂会那天,我找人把景少荣绑上了一艘送华工去南洋的船,并且让人扒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使他不得不留在南洋。他走了以后,梦君虽然起先伤心过一段时间,可我相信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的,他也没有让我失望,在心里没有寄托的情况下更加投入地呆在我身边跟着我唱戏,不仅真的唱响了这富庶挑剔的长三角,甚至让人们对他比当初那个红透北平城的海棠春还要追捧。外边那些人总以为我嫉妒自己的徒弟如今风头盖过了我,可他们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我最期待的事情,梦君的天赋不仅要超越我,他还要向着戏曲更高的殿堂去攀登,我要他看到连我都没有看到过的风景。可我没想到,到了这两年,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旁的人或许看不出,可我一眼就能看到他眼里对唱戏时兴奋感淡了,做什么都有种寡淡的心态。原先,我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还道他是不是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一直责着他去找中医调理,后来戴富良拿这件事当玩笑一般说出来时我才知道,原来……原来梦君也吃上了大烟!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海棠春忽然就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臂之间,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似乎在忍受着极度的折磨。聂江风从未见过向来冷静自持的海老板这幅神情模样,和沈振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样都情绪下是否还要再继续逼问下去。
一直在门外站着的警员听到屋内的动静有些大,便推门进来询问沈振声。沈振声看了海棠春一眼,蹲下身子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海老板,如果你觉得需要一个人平静一下,我们可以先离开这里。”
“不,不”海棠春从两臂间扬起头,聂江风这时才看清他那包养得如珠似玉的脸庞上早已是布满泪痕,海棠春拉着沈振声的手臂,说:“让我说完,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沈振声挥挥手对门口的警员示意没有什么问题,他们便把注意力又转回海棠春的身上。海棠春抹了把脸,继续说下去:
“吃了大烟的人,初时不觉得,久而久之身体没有大烟就会日渐萎靡,我心里清楚的很,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绝对不可以碰这东西。但其实,我自己早就离不开这要命的玩意儿了。我知道这根本就是戴富良的阴谋,就像他当初引诱我用大烟来压抑疼痛一样。自己就是不吃大烟在戏台上也唱不了多久了,可梦君未来的路还长的很,不能叫这东西毁了去。自从知道梦君染上大烟后,我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他就是戒不掉。好在他吃的时间不长,戴富良又一直供着,外人也没有察觉出来。直到这次要拍电影竟然再次见到了那景少荣,我真没想到他竟有回到申城的一天,不过也是因为他,梦君居然主动找到我说一定要戒了大烟,我知道,他是想跟景少荣重修旧好,可他眼里那光彩,多少年了,除了戏台上,我就再也没在常梦君眼里看到过,我真的觉得也许这是他的一次机会,或许为了景少荣,他真能把大烟给戒了。可戴富良这个禽兽,用吃大烟这事逼着梦君,说他若敢离开他不但立时三刻就断了给海棠园的金援和大烟,还要把他吃大烟的事情捅了出去,让所有人都看他笑话。梦君不是怕其他人背后都议论,他怕都是景少荣嫌弃他,不仅身体被玷污了,连灵魂也堕落了。这个傻孩子,他难道以为他还是多年前孤儿院里的那个常猛吗,就算他是干净的,难道景少荣这些年还会干干净净地等着他吗?”
海棠春此时已恢复了他们刚来那淡漠的神色,他理理发丝和衣领:“戴富良不死梦君就是一个戏绝人亡的下场。既然梦君想要他死,不如就让我来替他做了这件事,所以梦君打翻了那壶酒以后,我就跟着置办道具的小姑娘去了后台,我见她被梦君叫去买什么东西,那时我把从梦君那里拿来的毒药倒了一些进了酒水里。其实,我没想过他真会死,毒药下的并不多,可是能让他今天无法骚扰梦君给他点惩罚也是好的。大概是他这个人做的孽太多了,老天爷也要收他吧,戴富良喝了那壶酒,死了!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害人了。”
聂江风疑惑:“那你下了毒之后会不会还有人动了酒壶?”
“我下了毒就把酒壶放回了原位,后来景少荣就往道具间来了,我不愿意和他打照面,从另一侧走了。”
沈振声点点头,朝聂江风扬了扬下巴,对海棠春说:“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要多了解一些事情,今天就先不打扰了。只是最后还有一句话,希望海老板能听得进去,您既已知大烟害人,日后若有机会,还是早早断绝了好。”
说罢,便携了聂江风离开巡捕房。
从地下室往上走的一路,沈振声和聂江风都没有说话。聂江风对这昏暗的走廊似乎已经习惯,可他却觉得比来时更加茫然,胸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就快要破土而出,他下意识就去拽沈振声的袖子,那人果然立刻就看向自己,他的目光一如往常笃定,似乎以为他还未适应这里的氛围,便主动像来时那样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聂江风觉得这鼓噪的闷气好像被人扎开了一个小口子,缓缓地就找到了排解的渠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先吃午饭,吃过午饭后,我带你去找景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