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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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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Y城。
“肩膀再往右一点,头不要动。”
没有等到记忆中的快门声,房间外便传来一句“好了,可以出来了。”
江慕声从隔间出来,弯下腰在服务台上签字。
“回去等电话吧,做好了通知你来取。”
快到了下班的时间,大厅里只剩下零散的几声,点击鼠标的脆响。
“好。对了,如果转户口,是在您这儿办理么?” 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问道。
“在那边。”
电脑后边的人抬起头,冲着对面空着的电脑桌扬扬头,“今天有点晚了,下班了,你来取身份证的时候再办吧。”
“叫你快点快点,就是不听,你看看,人家要下班了吧!”
江慕声没接上话,玻璃门就被推开。一阵嘈杂夹着早春的寒风,一起灌进来。
转过头扫了一眼,像是正在作弊被老师看到的学生一样,匆忙转回身。
她皱紧眉,暗悔自己为什么把墨镜落在了酒店。
从小她便明白,生活总有千万种巧合,有时候也许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你下不来台的难堪。
“给他办身份证,路上堵车,来晚了。”
女人把零零散散的材料从文件袋里倒到服务台上,又用围巾擦了擦冻红的鼻尖上浮着的细汗,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笑声,指着旁边十几岁的男孩说道。
江慕声趁着女人说话的功夫,转过身忙走向出口,却不成想又被身后的声音拦住。
“哎!那个姑娘,江…慕声,忘了和你说,下次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旧的身份证带来。”
没等江慕声回话,刚刚进门的那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落下。
“慕声?真的是你啊!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你还没回你外婆家吧?这么多年没见了,又瘦了不少,你……”
“还办吗?我们快下班了。”此起彼伏的女中音不断涌入她耳中,江慕声有点儿相信黄历所谓的诸事不宜了。
“办办办,你快进去照相。”女人把男孩推进小房间,又凑到江慕声面前。
“张阿姨,这么巧啊,我回来换身份证。”她向来很少假笑,也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表情算不算得上是高兴。
女人拉过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在手背上,“是啊,真是太巧了,你一会儿去你外婆家吗?我也很久没去了,要不然我带着天伟,咱们一起回去?”
“阿姨,我今天还约了朋友,先不回去了,等改天我再回去。”她暗笑世态离奇,自己竟还能和面前的女人谈笑风生。
“那行,你们年轻人啊,都忙,我们天伟什么时候能这么出息就好了!对了,你这次回来,联系如南了吗?这丫头怎么都不接我电话,微信也不回,我……”
“妈,好了。”这时候江慕声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男孩,模样比起来几年前没怎么变,只是长高了不少。
握着江慕声的手终于松开了,“好好好,来了来了,慕声啊,你有那个微信吧,咱俩加个好友,你联系到如南一定要和阿姨说!”
女人掏出手机,刻意拿远了些,用食指点着屏幕。
等江慕声坐进出租车里,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了。老毛病了,只要一紧张,那些汗液就拼了命想冒出头看看世界。
她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开始紧张的,不过还是因为那个名字。摇摇头,长呼一口气,报了目的地,便朝后靠向座位。
“来晚了,遇到个熟人聊了几句。”
于佳,她在这座城市仅有联系的朋友,正坐在隔间的沙发上滑着手机。尽管多年未见,托一系列社交软件的福,两人还不算陌生。
“什么时候办啊?上次微信说快了,我这红包都准备好了,怎么还没动静?”江慕声抿了一口茶水,看着于佳中指上的戒指问道。
“哎,他突然被调岗,前几天刚去了外地,估计又得等几个月了。”于佳叹了口气,手机扫了下桌子上的二维码。
最后一道菜上来后,江慕声的手机响了几下。点开微信,是刚刚那个女人发来的语音。
“慕声啊,阿姨刚刚忘了和你讲,如南她也去了H市,我上次听你舅舅说,你好像也在那边,你有空的话,一定帮阿姨找找她。”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见到了就告诉她,我不和她要钱了,就是想见见她。”
手机在出租车上刚刚用完导航,声音还保持在高音量。尽管及时按下了减号键,但一阵语音倒出来,还是像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玻璃球,引人侧目。
好在所坐的位置有些偏僻,倒也没被太多人听到。只有对面的于佳,手里的筷子在几个菜上来来回回往返几次,似乎还是想不清目的地。
“你见她妈妈了?你回你外婆家了?”
“没,刚刚办身份证的时候碰到了。”把手机按了锁屏,夹起一块牛肉。
等她嚼完了,看着对面仍然不动筷子的于佳,笑道:“怎么,不信啊?真就这么巧,她妈带她弟也去办身份证,我正准备走,就碰到了。”
“那也太巧了,不过我和你说啊,你可别搭理她妈妈。如南也有两三年没回来了,上次见她,她妈全程一直打电话要钱。你知道她的个性,什么都不说,我也没好意思多问。”
于佳像上学那会儿上课聊八卦的样子,刻意压低声音,探过身子说道。
江慕声放下筷子,用纸巾不着痕迹地抚去掌心的水分,耸了耸肩,“我知道,我和她都多少年没有联系了,她妈找我也没用。”
“你们在一个城市,真没遇到过?你要她微信吗?我推给你。”于佳对桌上的饭菜失了兴趣,拿起手机,翻到那人的朋友圈。
于佳把手机转向她,江慕声下意识地推开手机,慌乱中只瞟见了几组缩略图。
“不加了,你快吃菜,都凉了。”江慕声把手里团成一堆的纸巾放到桌旁,端起热水壶,给于佳的杯子里加了些热水。
对方苦笑了一下,只好作罢。“你俩真是奇怪,当年明明关系那么好,后来我不管问她还是问你,你们都说是吵架了。要我说,你俩就是太倔了,都不肯低头。”
江慕声不再接话,转而寻了个话题,问起于佳现在的工作。
手中的筷子起起落落,杯里的热水凉过几番后,两人又经历了抢着买单的环节,总算结束了这顿饭。
于佳还住在北边的父母家,江慕声的酒店订在南边。谢绝了于佳送她回宾馆的好意,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已经很多年没回来过,路灯下的柏油马路刚刚经过洒水车的洗礼,正泛着暖光。马路拓宽了一些,人行道上的砖块似乎还没什么裂痕,像是刚铺上不久。
车子频繁停顿的时候,江慕声才反应过来,正经过一所中学。
司机师傅懊恼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忘了这会儿正是学生下晚自习的时候。
还是早春,又是夜间,刚下学的学生们还套着冬季的棉质校服,鼓鼓囊囊地包裹着稚嫩的身子。女生们三三两两地从车边走过,凉意并没有阻止她们宝贵的交流时间,一簇簇泛白的热气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散在夜色中。
江慕声不太想再细看,她知道自己那没定力的思绪,一定会被回忆牵走。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恰巧不巧,车里充盈起熟悉的粤语声调。
“这歌真好听,等我学会了唱给你听。”
那年也是早春,地下室的走廊里泛着湿气,江慕声记得夏如南左手拿着MP3,右手握着一个小小的暖水袋,牵起她的左手,把暖水袋夹在中间。
耳机线落在两人的校服上,黄昏的光从那半扇能看到地面的窗户漏进来,不怎么均匀地抹在她俩脸上。
江慕声梦到过那个场景多次,每一次都没有对白。她很想转过身,再看看夏如南,但从未如愿。
酒店房间的电视走的时候没关,正自动播着外国电影,开了瓶刚买的红酒,江慕声对着电视屏幕又开始发呆。
酒精的催眠功效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迷迷糊糊地把电视关了,蜷在被子里。
半梦半醒间,她又看到了那个傍晚,她和夏如南并肩靠在地下室的走廊里。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画面。
“你知道这首歌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哪一句?”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彼时她还没去过香港,模仿着歌里的腔调,别扭地吐出几个字。
“你觉得我美丽吗?”
夏如南的声音软得像太阳的余晖,不像午间那般刺眼,只想全部都揽进生命中。
“当然。”江慕声想起来了,那时候自己还不必堆砌拙劣的假笑。
“那你看,你不是已经碰到我了吗?”
夏如南抬起握着她的手,在光下晃了晃。
后来的每个冬天,江慕声都会想起那天,那个小小的暖水袋好像集满了阳光,无尽的暖意从手心渗入血脉,永恒地印在她的记忆里。
暖意很快被新的梦取代,楼梯间的血迹,惊恐的惨叫,冰凉的雨水,慌乱中被剪掉的拍立得底片……一同被从深远的记忆里连根拔起,毫无遮拦地展现出来。
手机振动声嘶力竭地把她从寒意中拉扯回来,如同巨浪救回了搁浅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