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倚西窗》舒抒

6、Chapter06.

　　一次上课遇到曾喜，她仰着头看苏知真，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挑衅似的问他：“童老师什么时候来呀？”
　　苏知真有意晾着她，只说：“等几天，我妈身体不好。”
　　下回再来，小姑娘还是问，只不过换了个态度，在他面前，不敢说话似的，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脚底下蓝眼睛的布偶猫围着他打转儿，像是在替主人撒娇。
　　苏知真无奈，告诉她：“我妈身体真的不好，过几天就来。”

　　几天后，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苏知真带着童婉应邀而至，曾喜的欢喜显而易见。
　　她像只小鸟一样围着童婉打转儿去，叽叽喳喳个没完。到底是个孩子。
　　今天曾先生不在，曾太太招呼他们母子二人，“老曾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腾不出时间，怠慢了童女士和苏老师。”
　　苏知真表示没关系，有礼有节地应付曾太太毫无意义的寒暄。
　　一直照料曾喜的保姆阿姨看着草坪里推着童婉散步的姑娘，笑了，“大小姐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自从太太跳楼自尽以后……”
　　话没说完，被曾太太打断，“胡说什么，什么跳楼自尽。”
　　保姆也自知失言，连声道歉，说自己记错了，是失足坠楼。
　　曾太太也笑着解释：“是我先生的前妻，她在阿喜小时候失足坠楼，把孩子吓坏了。”
　　苏知真不置可否地笑笑，委婉地表示对他们的家族辛秘不感兴趣。
　　曾太太演技真差，是一个很蹩脚的演员。苏知真不想再和她坐下去，主动提出要去关注一下曾宁的学习进度，曾太太当然欢迎，告诉他曾宁就在二楼。
　　进了曾宁屋子，苏知真问：“上次留给你的习题做完了？”
　　曾宁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真哥，你才留完几天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完。再宽限几天，宽限几天。”
　　他本也无意在今天辅导曾宁学习，只说：“下次我来你要是还像今天这样子，我立马汇报给你母亲。”苏知真对曾宁印象一般，只是出于责任在身，还是叮嘱一句，“趁年轻，认真学习。”
　　曾宁嘴里“是是是”的敷衍着，拉着苏知真上露台往下看。草坪上是两道身影。一红一白，一大一小。
　　“真哥，你妈妈真有气质，坐轮椅都坐得与众不同。”曾宁真心实意地感叹。
　　苏知真笑了笑，与有荣焉似的，“当然。”
　　曾宁又说：“没想到我姐正常起来还挺漂亮的。”
　　今天曾喜穿的红色，依旧是长裙及地，细吊带挂在直角肩上，锁骨精致。裁剪得当的裙子衬托出少女恰到好处的弧度，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则不足。
　　确实漂亮。
　　苏知真喉结滚了滚，“嗯”了一声。
　　曾宁手肘戳他，“怎么样真哥，有没有兴趣？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你妈妈还是她偶像呢。”
　　苏知真瞥他一眼，警告他：“别乱说话。”虽然警告，但没多严肃。
　　曾宁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和他插科打诨几句，破天荒地夸他姐姐，“你别说，我姐跳舞真的，绝了。我小时候在舞台下看她跳过一次，那爆发力，太强了。”
　　苏知真看童婉跳舞，从不懂事看到懂事，多少懂些，借此嘲笑曾宁，“你懂什么了？还爆发力。”
　　曾宁挠挠头，嘿嘿一笑，说：“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小时候还拿我姐当我未来老婆的标准呢，谁知道她后来变得跟个怪物似的。也不笑也不说话，阴森森的没人气。”话说完，又补一句，“说实话，挺让人心疼的。”
　　他说的对。一开始认识曾喜，那道影子可不就是阴森森地没人气。可谁想到呢，才打了几回交道，就看见小姑娘各种各样的模样。
　　就好像那天黄昏，从夕阳里走出来的面无表情的白裙姑娘不是她一样。
　　等回过神，发现草坪上多了几个人，定睛一看，苏知真脸色陡然变得铁青，转身就下楼。
　　曾宁叫他没应，也紧跟着下去。

　　草坪上多出的人是曾先生曾太太，苏祥和他现在的妻子。
　　曾先生今天请苏祥携妻来家里聊生意，是有意拉近距离，寻求长期的合作，却不知道今天苏知真也带着童婉来了。
　　送人出来时一打照面，尴尬得很。
　　曾先生知道苏知真是苏祥的儿子，自然就知道童婉是他的前妻。这下子前妻和现任撞在一起，任谁都知道是个修罗场。
　　曾太太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一脸热情地介绍，“苏总，苏夫人，这是童婉女士，早些年很著名的舞蹈演员。童女士，这是我先生的客户和妻子，姓苏。”
　　童婉心态很好，还能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上回见你，还是两个月前。”
　　现任的苏太太是苏祥公司的前台，因为长了一张让男人都心动的脸上了位，显然不具备童婉的涵养，也不顾有旁人在，张口就是一句“狐狸精”。
　　曾喜是不能够让自己心中神一样的童老师受欺负的，刚想要开口，听见苏知真沉如冷水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苏太太口中的狐狸精，说的是谁？”
　　苏太太显然吓了一跳，有点害怕苏知真，却不想在一个小辈面前丢了面子，“我说的是谁她心里清楚。”理直气壮的模样甚至把苏知真气笑。
　　他走到童婉身旁，手落在她肩上，视线从苏祥、苏太太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定在曾太太身上，微笑，“我母亲是再温柔得体不过的女人，不喜欢和别人争吵也不擅长和别人争吵。但是我作为她的儿子，绝不能让她受任何的欺负，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
　　曾太太被他的眼睛一盯，只觉得遍体生寒，甚至要开口解释，他忽然转了矛头，对向苏太太。
　　“苏太太，我不知道您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但是我在我记忆里，我母亲的举止一直得宜，即便离婚多年，不乏追求者，身边也一直干干净净。反倒是您无端的指责，失了您的风度，也掉了苏总的面子。”
　　他到底是在众人面前给苏祥留了面子，不曾直接指责他什么。可是这份不指责，比指责还要让苏祥难受。
　　苏太太被他一席话说得脸色发白，总算知道丈夫怎么这样看不上他们一同孕育的孩子，反倒对前妻的儿子念念不忘。这样的风度和气派，简直是和苏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苏知真手扶上轮椅的扶手，对曾先生说：“今日多有叨扰，就不久留了。曾太太的招待已是令我惊喜至极，不好意思再麻烦您。曾先生，我先告辞。”
　　一席话，没一个不中听的字，其中意味却昭然若揭。在场几位脸色皆不太好看，碍于理亏，也没人多说什么。
　　临走之前，苏知真对苏祥说：“倘若您真的还惦记我，就管好您的夫人。我母亲至纯至善的人，我不想让无关紧要的人的污秽之语传进她耳朵。”

　　苏知真走完，曾先生也送了苏祥出去，还在道歉，“今天是我安排不周到，让您受委屈了。”
　　苏祥却笑，不无苦涩，“他说的对。曾总，让您看笑话了。”
　　曾先生只说哪里哪里，您多见谅才是。寒暄几句，也就罢了。
　　回院子里，才要翻脸，看见曾喜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强压下火气，问：“阿喜，怎么了。”
　　曾喜第一次这样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清楚，“我…我不知道童老师和苏伯父的关系，我不是故意的…是妈说今天苏知真有时间，我才让陈管家叫他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了。不对，他就是生气了。”
　　曾先生看女儿慌乱成这副模样，也记不得发火了，只安慰女儿，“没事的，没事的。他不会生阿喜的气。”
　　曾喜显然没听进去，“还有，还有童老师。童老师多委屈。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受委屈。”她拉住曾先生的手，眼睛是湿润的，“爸，我要去童老师家，我要给她道歉。”
　　曾先生无奈，只得吩咐司机备车，搂着女儿安慰，“没事，让司机送你过去。童老师会原谅你的。”
　　曾喜戚戚然点头，心里面想，那苏知真呢。他会原谅她吗。

　　曾喜到的时候，苏知真刚和苏祥通过电话。
　　苏祥表达了对童婉的歉意和自己管教不严的后悔，最后话题还是回到他最初的目的上，“……知真，你到我身边来。你妈妈我会找人照顾，你不能一直守在她身边，那对你没有好处。你到我身边，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苏知真烦不胜烦，直截了当告诉他，“别做梦了，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听到对面的沉默，他忽然又没来由的心疼，最终挂了电话，烦躁地点燃一支烟。
　　这时候曾喜敲了门。
　　苏知真表情不是太好看的打开门，看见曾喜一愣。
　　结果曾喜原本含在眼里半掉不掉的眼泪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唰地落下来，流个没完。
　　苏知真回过神来，看着已经哭成泪人，一抽一抽的小姑娘，把烟咬在嘴里，用手给她抹眼泪。因为咬着烟，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长得这么吓人，一看见我就哭了。”
　　他手上有香烟的味道，吐息间也有，但曾喜觉得这味道好像不似平时那么令人厌烦。
　　她先是被苏知真逗笑了，然后又接着哭，拿手背给自己把眼泪抹了满脸，一边打嗝一边问他：“童老师呢，她没生气吧。”
　　哭成这样，居然是因为他母亲。苏知真莫名有点抱歉。
　　龙有逆鳞。他平时凡事不放在心上，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唯独涉及到童婉，他决不忍让半分。
　　今天曾太太用童婉做局已让他万分厌烦，结果偏偏那自以为是的苏太太不识好歹。他会给曾家留面子，是因为那是他的雇主，可是苏太太，她配吗？
　　却没想到将曾喜吓成这副模样。
　　叹了口气，他说：“我妈睡了——一点儿没生气，你不用担心。”
　　“真的？”小姑娘还不相信。
　　“真的，和她计较，是我妈掉份儿。”
　　鲜少听见苏知真说这种赌气话，倒是新奇。曾喜信了几分，还不放心，苏知真给她让开路，往里请，“你自己去看，动作轻点。”
　　曾喜就踮着脚进去，不一会儿踮着脚出来。
　　就这几步，连苏知真都看出来，是练芭蕾舞的好苗子。可惜伤了腿。
　　曾喜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因为童婉是真的睡得踏实，不像带着气睡得。
　　她低着头，偷偷笑一笑，又怕被发现似的把唇角再落下去，抬头看他，真好和他对上视线。
　　曾喜：“……”
　　苏知真笑，“放心了？没骗你？”
　　曾喜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你没生气吧。”
　　苏知真送烟的手顿了一下，曾喜敏锐地察觉到，连声说：“你生气了？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和苏伯父——”她噤了声。
　　方才说错了，苏知真的逆鳞还有苏祥，谁提也不成。
　　见小姑娘又咬着唇，泫然欲滴，苏知真叹口气，把烟按灭，随手扇了扇，告诉她，“没生你的气。”
　　“那也是生气。”
　　“都说了，没生你的气。”
　　“可是你生气。”
　　“生旁人的气你也要管？你未免管得太宽了，曾小姐。”
　　“……说了不要叫我曾小姐。”曾喜跺一跺脚，恼怒地说。
　　苏知真这回真的没再叫，而是逗她：“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怎么才几天，就变成这模样了。”仙女，下凡了。
　　曾喜一下子静了下来，笑得很勉强，“是仙女吗？不是半死不活的鬼影子？”
　　苏知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直接道歉，“对不起。”
　　“没事。”曾喜好像习惯了似的，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童老师。”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该不该和童婉的儿子讲这样的话，最后还是说了，“她从事业巅峰落到谷底，尚且如此坚强，我没资格伤春悲秋。”
　　苏知真不给予评价。那时候童婉失去的岂止是事业，还有相伴七年的丈夫。
　　“所以啊，我就坚强起来了。”曾喜冲他眨眨眼，活泼灵动。那双琉璃眼里也有了人味儿。
　　苏知真觉得她还是有事情没有说出口，但是又不能强求她对只认识两个月的人交了底，所以就此揭过这一篇。
　　他说：“大中午的，这点事也值得你跑一趟。我这儿有你的童老师亲手做的黄桃罐头，要不要吃。”
　　曾喜连连点头。
　　苏知真就笑着给她盛一碗冰过的黄桃罐头，两人一起坐在阴凉下的石桌旁，挤在童婉养的花里。
　　曾喜赞道：“童老师真厉害，花也养的这么好。”
　　苏知真也崇拜母亲，但还不到这程度，笑话她，“童老师打个喷嚏你都觉得是美的。”
　　“不美吗？”
　　苏知真想起母亲的柔弱样子，心服口服，“美。”
　　曾喜说：“童老师要是不美，你能长成这个样子？”
　　苏知真其实更像他父亲，但他说：“你说的对。”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曾喜问他：“那你以后还给曾宁上课吗？”
　　苏知真今天对曾宁印象有所改观，不太想让他在那片土里吸收些不该有的东西做养料，“上啊，只要曾太太还用我。”
　　曾喜想起来他今天说的话，试探着问：“你是生洪阿姨的气？”
　　苏知真不置可否，胳膊撑在石桌上，懒散地靠上去，“是她。拿我妈布她的局，疯了吗？”
　　曾喜看不懂局，等他解惑。
　　苏知真不想说：“小姑娘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但她理直气壮，“万一她以后算计到我头上呢？”
　　苏知真想起曾宁给他讲的故事，调侃她：“那你就像泼妇一样指着她鼻子骂。”
　　“……曾宁和你讲的？”
　　“是。”
　　曾喜愣了一下，下一秒笑得花枝乱颤，“你就这么把他给卖了？”
　　苏知真看她笑，也没说话。曾喜笑完，想再问他曾太太究竟什么算计，身子往前一倾，“咝”得倒吸一口冷气。
　　苏知真立刻看过去，见她长发不知怎么和花枝缠在一起，让她别动，“再动就把我妈养的花扯断了。”然后倾身给她把头发从花枝上解开。
　　他身上有不浓的烟味，还混着和童婉身上一模一样的洗衣液香味。从曾喜的角度，能看见他垂下的眼睫毛和性感的唇珠。她清醒的认识到苏知真长得真得很好看，以及他的眼睛是内双的两个事实。
　　曾喜不知不觉看得投入，意识回笼的时候发现苏知真正在看她。他眼睛是狭长的凤眼，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盯着人看能看得人遍体生寒。下意识地，曾喜抬起手抚上去。
　　等手落在他的眼皮上，感受到他眼珠在皮肤下略微一动，曾喜猛地清醒过来，脸一下子红了，要收回手。
　　结果苏知真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吻上去，在她脉搏跳动的位置。
　　曾喜不知道苏知真有没有感觉到她的心跳在加快，但是她自己知道，那颗心跳动得频率比她跑完一个八百米以后还要快。
　　“曾喜。”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沉，有她理解不了的沉重，“离我远点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