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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八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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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明孝一向睡得很浅,夜深人静之际,房门微动的声音弄醒了她,睁眼朦胧看着的锦帐,刚要拉开查看,想到外面有值宿的侍女,想来没什么事,又垂下手,合上眸。
来人赤足踩在内室绒毯上,昏昏沉沉抱着枕头,没打招呼直接钻进了宇文明孝床榻。
侍女随她后面捡起她一路走一路脱掉的披风、靴子、足衣,唯独抱着她那个枕头,眼睁睁看着她掀起公主衾被毫不客气钻了进去,倒头大睡。
侍女震惊,来不及阻止,自家公主已经醒了。宇文明孝被人掀开衾被,一股寒气涌入,紧蹙着眉头倏忽坐了起来,意识清醒,低眸看向床榻上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
熟睡的白净面容看清后,神色充斥无奈,对侍女摆摆手,让其退下。
宇文明孝伸手揽过她的腰肢,拥她入怀,紧了紧衾被暖和她身上的寒气。
李靖安埋着头,嘴角得逞的笑容未落下,耳边响起公主散漫倦意的声音:“下次再偷溜进来,就给你扔出去。”
李靖安当做没听见,下次是下次的事情。
这日符阳公主不知从谁那里得知了消息,心疼跑来看李靖安。
驸马都尉夏侯懋也来了,身形消瘦高挑,一身竹月色圆领缺胯袍,腰系革带配墨翠玉带钩,天生的肤色穿上男装让其看起来颇有几分病态的羸弱,如玉一样光润又脆弱。
李靖安正在吃早膳,先喊了符阳公主,再转头看向体弱多病难得出府的驸马都尉,二人颔首,她喊她:“姨母。”
没错,符阳公主的驸马是位女子。
李靖安这辈子最佩服的一件事。当年符阳公主被逼婚,限期内必须选出一个中意的驸马成亲,她选来选去,给自己选了一个老婆!
这件事不是无迹可寻,二人自小就认识,符阳公主是为数不多知道她是女子身份的人,世人至今不知,还以为符阳驸马是个用汤药吊命的病秧子。
“你阿娘心狠手辣,又打我阿囡。”箭伤未愈又添新伤,符阳公主心疼得不行。她膝下无子,将自小看着长大的李靖安视作亲子。
李靖安赧颜低头:“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符阳公主抚摸她的长发怜爱道:“某人竟然如此无能护不得你。”
不远处正与夏侯驸马下棋的宇文明孝淡声传来:“姑姑口中无能之人是在指区区在下吗?”
“知道还问?”
“您又不是不晓得她的顽性,积攒了太多,才讨来一顿打,像她这般不消停,我能护她几回?”
符阳公主转头戳她额头:“你也是,就没有一个安稳的时候。”
等等——怎么变成她的批判大会了?
“那先生本无意教我,留下不过说些陈词滥调罢了。其他事,唉......”说多了都是泪。
符阳公主觉得在理:“皓首匹夫,摆架子装清高,不过是一介朽木酸儒,真把自己当圣贤了,走了更好。”
......
已至年末,李靖安收到了念娘姐姐和五娘的来信以及年礼。她念娘姐姐今年不回长安,送回好几车的年礼,托她依照礼单挨个送去,孙氏的事情,她也知道了,写信给阿爹,让他遇事莫要糊涂。又让兄长阿武好好劝说孙氏,不行的话就接到凉州颐养天年,省得给家里添麻烦。
李靖安心头一阵温软,她阿念姐姐变化好大,不再是那个在孙氏跟前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了。
五娘来信主要说的是凉州的生意,还有当初在凉州建立的私学,规模越来越大了,继任凉州刺史是个不错的人,很支持这件事,给予了很大的帮助。
她离开凉州时与五娘特意交代,但凡适龄的孩子,尽最大的努力劝导入学,尤其要多多重视女子的教育,有些人家只会送儿郎入学,把女儿留在家里干活,哪怕给他们贪得无厌的父母粮食钱财,也不要亏了孩子们的教育。
五娘在信中多夸了继任刺史几句,说他没有变动阿爹留下来的政策,沿袭民生民计,原本被招抚的蕃民只认李刺史,不认别人,后来发现继任者可以凑合,交接平稳过渡,没有发生民变。
李靖安感叹,当初的焉支县是多么荒凉凶恶的地界,飞禽过境,片羽不剩,官车路过,都能把车轱辘给卸了,她家刚到此地,上任县令就打包好行李准备跑路了,如今那里已是安居乐业,穰穰满家。
付出总算是有收获。
李靖安打开了五娘送来的大箱子,除去她送来的年礼,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塞满了用以兑换的飞钱,这是她今年在凉州的收益。其实一整年的收益远不止这些,她将其分成了五份,一份算是自己的收入,就是五娘送来的这份。一份留给姐姐,剩下的三份用之于民,增建义社,救济孤寡妇人。增建义仓,备灾荒济贫弱。延请名师,壮大私学,以及维护治安,肃清民风教化等等。
李靖安捧着那一沓飞钱,妥妥的小暴发户,她又有钱了!
今年花销大,最大的一笔就是她在平康坊的酒楼,装修是一笔,成本支出是一笔,引流客源又是一笔,纳税又是一大笔,算来算去,她的酒楼只出不进,还好她有凉州的生意,每个月公主也会给她一笔不菲的例银,这些她都攒了起来,日后花钱的地方很多,她不能乱花。
得空她又去看望了阿翁的旧部,亥朔走前将他们托付给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要照顾好他们,她先请了大夫给老弱治病,又准备衣物粮食留给他们过年用。
五百府兵,拖家带口发展到一千多人。正值青年的男丁、女丁各四百余人,亥朔让她收拢的就是这些人。
这事要上心了,朝廷在打仗,生怕哪天一抽风,把这些人调离此地,她要好好想想怎么将人收归到自己名下。
过几日是不是有个武举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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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朝廷没什么事,公主清闲下来,带李靖安来御马苑跑马。还送了她一匹千里宝驹青海骢,一匹性格温顺的骏马,毛色青白好看极了。
李靖安亲昵抚摸马鬃,马舒服得头颈上扬,双耳摆动。她一个侧翻干净利落上马,趴在马背上摘掉辔头,扔给马圉:“无需这个。”
“女郎这样危险,不可摘掉辔头!”
李靖安露出一抹浅浅的淡笑,轻踢马肚,扬鞭策马而去,马圉抱着辔头追了两步,转身赶紧骑了一匹马跟在后面,生怕她摔下来。
烈马飞跃踏霜雪,四蹄翻腾,长鬃飞扬,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吹起少年人的长发,任其飞舞,远处朝霞漫天,云层饱满附着灿烂的朝辉,照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和畅快淋漓的少年人。
马儿在她的身下不是一般的温顺,马圉放心地减缓了速度,这位女郎英姿飒爽,骑术同晋阳公主一样好,从她的身上隐约还能探到公主的影子。
少年人、骏马和朝霞,美得像一幅画,如此明媚动人。
宇文明孝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她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骏马飞驰的李靖安。
不知何时,在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点点占据,一点点清晰,落地生根,占据了最重要的一处位置,她身上的玩性纯真、朝气蓬勃,一次次驱使自己朝她凝望,不断动摇自己的心绪。
她像那天上的鸿鹄,无拘无束。
不可否认,这孩子的出现让她心里从此有了一份牵挂。
可是她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安于现状,又真的可以吗?
放弃,她舍不得。
爱她?又如何去爱......
李靖安驭马回来,很是开心抚摸马头:“这马太温顺了。”
马圉也跟着回来了,下马拜见公主:“女郎骑术精绝,连辔头都没戴。”
不让人省心。宇文明孝正色,语气带了一丝严厉:“戴上,说了多少遍,怎么就是不听?”
李靖安只好乖乖接过辔头给马戴上。
宇文明孝见她给马戴好了,才缓和了脸色:“喜欢吗?”
“喜欢啊!”她兴致勃勃道,“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就比打靶。”
宇文明孝一笑:“敢不敢?忘记是谁手把手教你的骑射了?”
李靖安扬起下巴得意:“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下赌注如何?”
“什么赌注?”
“我要是赢了,今晚我要跟你睡。”李靖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啦响。
宇文明孝就知她一肚子小心思:“输了呢?”
“输了今晚就不跟你睡了呗。”
“怎么看好像都是我吃亏。”
李靖安抚摸着马儿,朝她咧嘴笑道:“你是不是玩不起?”
阿四牵来公主的马,宇文明孝翻身上去:“你要是输了,以后我不同意不准爬床。”
“那不行!”掉进自己挖的坑里了。
“那我要改赌注,我要是赢了,我想什么时候跟你睡就什么时候跟你睡!”
宇文明孝持着缰绳调转马头:“赢了再说。”
阿四一脸无语,你俩能不能赌点好的?
好几个马圉前去设靶,李靖安策马跟过去,阿四感叹:“不得不说,姑娘的骑术越来越好了。”
宇文明孝付之一笑:“也不看看谁教的。”
阿四凝重抬头看她:“公主跟姑娘越来越像了。”
“怎么说?”
“一点都不谦虚。”
不过她家公主想谦虚也没办法谦虚啊,骑射举世无双,整个大虞也难找出匹敌之人。
百步之外,公主轻松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阿四对李靖安好语相劝:“姑娘咱放弃罢,你比不过公主的。”
“你别说话!”李靖安屏气凝神,瞄准靶心,赌上了她今后能不能爬床,岂能认输!
一场比试下来,李靖安输了公主三筹。
李靖安望着满目疮痍的箭靶:“唉——姜还是老的辣啊。”本想心里感叹,一不小心感叹出来了,吓得连忙捂嘴。
宇文明孝转头,敛眸微慑:“你说什么?”
李靖安嘿嘿一笑:“没说什么,我是说一山更比一山高!”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炉火纯青。
宇文明孝转头看向阿四问道:“刚才的赌注是什么来着?”
“姑娘刚才说她输了就不跟公主一起睡了。”
李靖安急了:“这不是我说的!”
“认赌服输。”
“姑娘咱赌得起,输得下,要是玩不起,多让人笑话啊。”阿四掩饰不住笑她。
“不行,这不算!”李靖安灵机一动,有理有据分析道,“你看啊,你比我大八岁,就说明比我多练了八年,至少减去八支箭,才公平。”
阿四“啧”了一声,没眼看,姑娘开始耍无赖了。
宇文明孝自然不会理她,打马要回去。
这个赌注太大,李靖安承受不住,反悔了,开始翻旧账:“你那里还攒着我好几个奖励没给我兑现,不能说话不算话,你是公主,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磨人功夫见长,宇文明孝不耐,故意冷着脸:“再放肆,这鞭子就不只抽在马屁股上了。”
李靖安瞥了眼马鞭,立马闭嘴不说话了。
刚才的赌注她不认,腿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二人从御马苑出来,去往宇文明孝西郊一处的别苑。
别苑背靠银装素裹的高山,四周山野景色清幽灵秀,苑内造景不注重奢华阔绰,自然的山水风情,明净安宁,含而不露,不失其自然的恬淡意境。
一座如同水墨画一样静谧的清幽别苑。
此处是公主近年来办置下来的别业,李靖安就来过一次,还是刚回长安的时候来过。此地赏景绝佳,空气裹着冬季的凉意,凉爽清新,深深吸上一口沁人心脾。
别苑内的侍女忙碌,屋檐下摆放一个高脚长案,公主于檐下执笔作画,屋前有一片湖泊,湖面已经结冰,从这里眺望过去可以看到巍峨的雪山,甚为壮观。
李靖安盘腿坐在美人榻上拆卸她之前落在这里的弩弓,许久没清理,弓弦松动,部件亦有生锈的痕迹。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李靖安重装好了她的弩弓,起身来到案前看公主作画,画的是眼前的雪景,公主画技高超,下笔行云流水,一副完整的画作已然呈现在眼前。
“你多久没动笔了?画技是不是生疏?”宇文明孝忽然问她。
李靖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闲来也会动笔的。”
“自打你回长安我就没看你动过。”
李靖安轻哼:“那只是你没看到,说明你关注我少了,不然你就会看到了。”
宇文明孝唇角勾了勾,露出平淡的浅笑。
少倾后,收笔,落款,盖上钤印。侍奉在旁的侍女将其小心地拿走,收起来。
见她还没有收起笔,李靖安赶紧趁热打铁,抱着她的右臂,靠在肩头扬起笑央求道:“你给我写副字好不好?”
宇文明孝低眸望她:“写什么?”有些奇怪,突然要自己写什么字。
李靖安想让公主给自己写副学馆牌匾,就把自己凉州私学的事情与她一说,如今想把规模扩大一点,不能局限于认字读四书五经,要因材施教,分科授业,例如医学、算学、律学、农学、建筑学等等,凉州地靠西域、突厥,再多添一门语言学,学成后再不济也能做个以翻译谋生的牙郎。
宇文明孝向来赞同她做这件事,治国当以教化为先。又听她有如此想法,心里很是欣慰,于是道:“你办学是好事,应该重视,我就不给你写了,明日我进宫去找大父给你亲自题字。”
陛下赐字在别人眼里就是天大的荣誉,在家里都要供起来的那种,但是在李靖安眼里,不然。
她想低调行事,学馆招收的学生都是底层百姓,一旦陛下赐字还了得?一出名,跟风慕名而来,一群各色各样、老老少少的人都来求学咋办?
打乱她治学方针不说,就怕学馆谦虚求教指点,变成指指点点,她学馆可是公然招收女学生的,而且比例不少!让那些老腐儒知道少不了指手画脚。
其次办学馆,几年十年都算是起步期,太惹眼有风险,需谨慎,她不想她的事业中道崩殂。
宇文明孝理解她的顾虑:“你可以先不说,等学馆彻底立足了,你再说。”
那多没意义啊,还不如公主为她题字,虞帝的字,宽厚饱满,丰润舒展,公主的字有筋骨,清劲遒美,有锋芒,她还是更喜欢公主的字。
总之一句话,天子的墨宝被嫌弃了,她不想要。
李靖安继续抱她胳膊仰起脑袋,目光澈亮如水:“你给我写~”
宇文明孝扛不住她一声声软糯的央求,只好应她:“那你磨墨。”
李靖安立马给她铺纸,磨墨。
说是一副,实际上大门口的匾额加上学堂的匾额,她都要更换或是添加,大大小小写了八张。
李靖安高高兴兴收起来字,想着不能让公主免费当劳动力,就诚心诚意感激道:“谢谢姐姐。”
宇文明孝被她这声“姐姐”叫得心扉波动。
“你最近好像更喜欢叫我姐姐,原先叫我阿姐更多些。”
叫她阿姐就跟旁人叫的一样了,她觉得姐姐更亲昵。
“你不喜欢吗?”
宇文明孝既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眼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眸光,温声回道:“都好。”
李靖安躺在美人榻上,望着美丽的景色,宇文明孝收拾好案桌也走过来躺下,默默无言,望向远处。李靖安自然而然地侧身靠在她肩上,额头抵在公主弧度柔美的下颌处,眸光滑下,目光所及那细腻光滑,凹凸有致的锁骨,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欲望的冲动,轻柔蹭着,鼻尖嗅着令人安稳的淡香,呼出的气息在公主颈间消散。
紧紧贴在一起,牵动心弦,心跳得难以自持。
宇文明孝微微转了下头,温软的唇瓣就轻轻触及到她的额头,低眸便能看到她挺直的鼻梁,和浓密而轻微颤动的睫毛,眼底立时划过一丝隐晦神色。
李靖安此时抬起头,扬起清甜一笑,笑中透着一丝玩兴,不知是在为刚才自己故意亲昵的举止,还是为了她不经意吻到自己而得逞般的开心。
宇文明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双眸似一泓清水,修长的指节屈起,温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就这么两下,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懊恼自己的鬼使神差,收回了手,当做无事发生。
李靖安随着公主温润的指节划过,心跟着发软,哪知下一秒公主忽然收手,让她吊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
宇文明孝毫不犹豫起身。
没过过久,李靖安也跟着起来,随意说道:“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好不好?”
宇文明孝一手扶着长案:“这里是很好,但不是久留之地,养懒了性子就不好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里。”李靖安站在她跟前,眼眸清湛,双手攀附在她的腰间,向她倾身,唇瓣落在她玉颈处,徐徐道来,“这里没有旁人,只有花草、树木,和你我。”
冬季的日光是舒适的,柔柔的,轻如薄纱,无声地洒在二人身上。
指腹触及柔细的腰身,手掌抚上挺直的脊背。
她们俩人总要有人上前迈上一步,她有心理压力,那就自己来迈那九十九步。
宇文明孝清冷的容颜露出一抹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凝滞半响,不轻不重推开她:“勿闹。”
耳廓隐隐泛起红来,反应欺骗不了任何人,所以她极力躲着李靖安。
李靖安被拒绝,心里不情不愿,生出挫败感,扭过头,郁闷又倔强道:“我没有闹。”
宇文明孝知道自己的举动会伤害到她。深深叹息,抬腿要往屋里走,终究是于心不忍,牵过她的手:“外面冷,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