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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输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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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淮连续多年被评为空气质量最优秀的城市之一,四季湿润,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寒,当初薄云笙祖父母在郊外半山腰选址建立疗养院诚然有远离云京这个伤心地的私心,但也切实考虑到了本地作为未来养老、休闲中心的发展潜力。
现在,清云疗养院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高端疗养场所,非预约不接待,拥有入住资格、并且长期居住的人身价都不低。
叶如莺和薄云笙一下飞机就有人来接,机场离疗养院还有一小时多车程。
他们抵达时刚巧赶上午餐。
疗养院有独栋和小高层两种设计,高层一般在六层以下,可以选择一户一层,也可以选择两户拼房一层。
薄承川和俞秀宜住的是一户一层,一号楼第二层,平常他们都是去疗养院食堂吃饭,吃完还能慢慢转悠一圈,有特别需要才会单独说明让送餐员将饭送到屋里。
餐厅直径三米的圆桌四个人坐显得有些宽。
薄云笙大概提前跟两位老人说了会多带一个人来,简单介绍一番后对叶如莺的出现接受良好,菜量点得也很合适。
薄承川略为严肃寡言,半乌半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纪上去了,但眼底不见浑浊,眉目身姿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度。俞秀宜更是像从剧院海报里走了出来,分明穿着素雅的棉麻衫,饰品也仅戴着耳坠和手镯,举手投足却有一种星光熠熠的华贵之感,在岁月间沉淀出柔而不弱的气质。
她温和地问叶如莺是否还需要添喜欢的菜:“小笙说了你的忌口,我看着点了些,你再瞧瞧,想加就说,虽然疗养院为了照顾老人一般以清淡营养为主,但味道还是不差。”
“我都吃的,不用加了,谢谢……俞奶奶。”见面前心理准备做了很多,薄云笙说叶如莺不用称呼“老先生”“老夫人”那么生疏,真见了面,叶如莺觉得喊爷爷奶奶也有些难为情。
“哎,别客气,要吃什么随时说。”俞秀宜应了一声,开始闲话家常,“小叶是哪里人?”
“我……”叶如莺想,她算哪里人呢,最初的孤儿院在章淳,地下城在西海,之后到了云京,薄云笙帮忙将她的身份信息迁到了云京,但如果要说自己是云京人,叶如莺还不太适应,最终她笑了笑说,“我是孤儿,祖籍是哪里不太清楚,现在在云京。”
“这……抱歉小叶。”俞秀宜惊了惊,随后立刻满面歉意地牵过叶如莺的手拍了拍,同时不忘抽空责怪地瞪了眼薄云笙。
“……”有些黑锅不能背,薄云笙慢条斯理道,“奶奶,我昨晚说过请您克制一下。”
俞秀宜:“……”
年近七十的美人太太瞥向她作壁上观的丈夫。
薄承川咳了咳,说:“开饭吧。”
薄云笙不动声色地看向叶如莺,叶如莺跟他对上视线,竟然从中看出一分促狭,顿时抿唇忍住笑意,再观察两位老夫老妻,好像明白了某种家庭地位。
饭后薄承川和薄云笙待在茶室下棋,俞秀宜领着叶如莺逛了逛屋内。
装潢布置完全不似身处疗养院,几乎像是一间真正的家,到处都充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
薄流清的照片就无比自然地摆在柜子上。
但摆放的人介绍起来并不能做到那么自然。
“这是……我们的儿子,小笙和辛辛的父亲,”俞秀宜拿起一个相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去世了。”
叶如莺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这是阿清小时候的照片,”俞秀宜换了另一个相框指给叶如莺,“小笙小时候也长这样,两父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稍微长大些就不像了,性格也不一样。辛辛倒是从小就更像蔓蔓——小叶你见过她们俩了吗?”
叶如莺说:“雪辛见过了,林阿姨……还没有。”
“没有吗……”俞秀宜放下相框的动作停了停,喟叹般喃喃道,“这么说,今年她也没有回来。”
叶如莺不便作声,但她听懂了,俞秀宜说的是忌日那天。
俞秀宜指尖抚摸过那些相框,长长地叹了叹气,却又好似不愿叶如莺连带着操心,提起慈爱的笑回忆其他照片的趣事。
另一头,茶室的氛围较为不同。
棋局上黑白两子风起云涌难分高下,执棋双方却一个比一个风轻云淡。
“晚上不在这里吃?”
薄承川落下一子,目光关注着棋盘,口中却不然。
“对,我和如莺去湖边那家十里小筑。”薄云笙也回了一子,阻止己方被吞杀。
“你提的?”
薄云笙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爷爷料事如神。”
薄承川也不拖沓,在商场上迂回是策略,在家人面前、尤其是他孙子这儿,用不上那些策略。他直截了当道:“女朋友?”
薄云笙拈子的手顿了一秒,落下后无奈地喊:“爷爷。”接着说,“您以前可没这么八卦。小辛上周来又跟您聊了多少乐子?”
“别扯辛辛,辛辛乖得很。你以前也没带人到我和你祖母面前让我们有机会八卦。”薄承川手下和嘴上都不客气地顶回去,他瞥薄云笙,“岔开话题,看来是还没追上。”
“……”
薄云笙吃掉薄承川两颗子,说:“爷爷,您教我的,下棋要专心。”
薄承川大风大浪经得多了,这点“挑衅”还不看在眼里,不疾不徐看准位置吃掉薄云笙一颗,说:“我还教过,不到最后胜负不定。何况,小心棋场得意,情场失意。”
“……”
薄云笙没有像被拿捏住七寸似的气急败坏,唇边反而扬起少许弧度,说:“原来爷爷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旁敲侧击让我主动认输。”
“既然如此,这局就输给爷爷了。”
薄云笙落偏了一子,正是这一子,锁住了棋子逃生的咽喉,棋场如战场,险象环生,一步踏错便败局已定。
“……”下棋的乐趣在于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活了一大把年纪,薄承川早看不惯这种让棋的行径,随意扔了一颗子打乱棋盘,哼道,“轻率决定,将赢面拱手让人,不后悔?”
“不轻率。”薄云笙说,“爷爷,这也是您教的,棋败了,还可以再下,人心丢了,却未必能再找回来。孰轻孰重,我明白。”
“混小子。”薄承川不明显地压了压眉毛和嘴角,似怒又似笑,“分明两个都能要,专程哄我这老爷子。我是过来人,招子亮着,小叶对你不是没那意思,好好对人家,薄家不出孬种,也不养道貌岸然之辈。”
薄云笙知道,这就算是同意了。他应了声好,重新归拢棋子,邀请道:“爷爷,再来一局?”
“你拿黑。”薄承川执了白子,“这回可要让我下尽兴。”
薄云笙指腹拈黑落下。
三十分钟后。
薄承川看着白多黑少的棋面,额角微跳:“……又输一局做什么?”羞辱他?
薄云笙神色悠然地收拾棋盘:“讨个吉利。”
“……”
等下午晚些时候叶如莺再见到薄云笙,准备坐车下山吃饭,就发现薄承川看薄云笙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俞秀宜问他俩吃完还回来住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就去安抚自家老伴了。
车开下山,到了公路上,叶如莺才好奇道:“薄先生,你……惹薄爷爷生气了?”
薄云笙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如泰山,说:“没有,只是因为今天下棋他输给我了。”
“……”意料之外的原因,叶如莺不好说有点幼稚,想了半天,说,“你怎么不让让薄爷爷?”
薄云笙:“我让了,让了他还是输了。”
叶如莺没话说了,扭头看风景。
松淮的绿意比云京更茂盛、更活泼,树影重重叠叠,无规则地摆动着,斑驳而不恼人的光像精巧的拼图撒下来鸟儿的啾啾声在风中忽大忽小。
十里小筑古色古香地伫立在微绿的湖边,仿佛一位风华正茂、揽镜自赏的妙龄女子。
实际已然是家有八十年底蕴的老招牌。
傍晚的云开始往下坠,染上或橘或紫的颜色,远远地顺着湖岸看去,竟像与天幕揉为一体,迎面的湖风沁人心脾,带着初夏丰润的湿意。
眼里盛着开阔静谧的景色,心也会洗去浮躁积攒的重量,回到初生时空无一物、了无尘埃的模样。
“湖上可以游船,吃了饭要去吗?”
见叶如莺吃着不知不觉放下了筷子,只望着湖心一语不发,薄云笙觉得这种沉默太过黏稠,像要将叶如莺拽入湖水里,提议道。
“不……不用。”叶如莺回过神,对薄云笙笑了笑,很浅就消失,似乎也为上一刻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而感到莫名,片刻,说,“我在想,天地好大。”
“那么多云,那么多植物、动物,那么多人,都被这个世界容纳,无论好坏,不问缘由。”叶如莺抬起手,却停在半空,好像知道原本就摸不到,于是及时阻止了无谓的努力,“下辈子,如果我可以当一朵云……不用思考怎么来、怎么去,变成雨,变成雪,变成水,再变回云,就好了。”
“那我呢?”
“……什么?”
“我要成为什么,”薄云笙问,“才会和云相遇?”
叶如莺手指蜷起,鬓边的碎发被一阵软绵的力拂过,四目相对,薄云笙端坐在渐暗的夜下,灰瞳泛着银白,宛如湖边粼粼的波光。他没有更多要求,没有犹疑和顾忌,将书写来生命运的笔全权交给了叶如莺。
“……风。”
叶如莺的声音也像化作一缕风。
这缕风稳稳吹入薄云笙耳中。
“风?”
“因为……风可以和云一起,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哪里呢?”
去海边,去草原,去山巅,去异国他乡,去世界边境。
但都不急于一时。
今天,在这里,这一刹那,有一个在叶如莺心上盘桓着,像墨渍偶然洒了画纸,一点点扩散、变深、直到占据整个视野,做不到视若无睹的地名。
她两次张口,第三次才真正吐出字音:“薄先生,你去过……章淳吗?”
薄云笙说:“没有。章淳是座怎样的城市?”
“章淳……天气不好,总是下雨,”叶如莺用力在脑海中翻找幼年过往的碎片,越找,却越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描述,那时候她还太小,只记得方寸之间简陋的孤儿院,“大概比不上云京的繁华,也没有松淮这么生机盎然。印象中……特产是梅子,有一年企业家来做慈善活动,给孤儿院每个孩子都送了一些文具和一袋梅干。”
叶如莺忽然又有些想笑:“梅干好像的确很好吃,我每天只吃一两颗,一个多月才吃完。”
“梅子晒制成果干是便于保存的做法,新鲜的应该也好吃,还可以用来酿酒。”薄云笙划开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叶如莺以为是有紧急工作需要处理,止住心绪没有打扰,结果却听薄云笙道:“最近一班飞章淳的航班是明天上午九点四十,一小时到。”
“如莺,能带我去尝尝吗?”
薄云笙像千方百计引诱迷途之人犯罪的魔鬼,也像以口是心非妆点乐善好施的天使。
前者令叶如莺堕落,后者又令她信从。
叶如莺别无他法。
于是很快,薄云笙说,票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