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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雨后 ...

  •   “下次空了再和小叶来多待些时候。”
      俞秀宜对薄云笙“临时有事”的说法不予置评,只温声嘱咐两个小辈路上小心。
      “知道,您和爷爷回屋吧。”
      四人站在楼下院子临近车道的出入口,薄云笙检查完行李,正要和叶如莺上车,薄承川背着手,忽然叫住薄云笙,语重心长道:“去仑波万事谨慎。代我们向你外祖一家,还有你母亲问好。最后一天直接回云京?”
      “是,假期第二天有课,航线已经定好了。”
      薄承川威严颔首。
      这几年他们很少出远门,每年薄云笙外祖过寿都是言语祝福,双方都习惯了。
      薄云笙和叶如莺与二老告别,坐上车,俞秀宜却又敲敲车窗。
      车窗降下,她似乎反复斟酌了几遍,仍然决定说出来:“小笙,你父亲……不会希望我们只记住他的死,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住在疗养院,不是因为怨你外祖和母亲,即使最初做不到毫无芥蒂,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这次过去见到蔓蔓,你就问问,她今年会回国吗,回来的话……我们都回云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俞秀宜的口吻并不强硬,好像吃不吃这顿饭都没关系,他们依然是一家人,但薄云笙能够判断这句话的分量。
      这几乎是老人未来年岁为数不多的、最朴素的期待。
      前不久薄云笙才和叶如莺看过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录像,记忆中原本模糊的团圆画面经过重新着色而清晰明朗,当天有多少菜,喝的哪种饮料,大家穿的什么衣服,每个人都是一张笑脸,在四四方方的拍摄屏幕里密不可分。
      薄流清去世,所以他们无法再拥有同样的团圆。
      然而也因为薄流清去世,他们剩下的人才更需要团圆——如果他们甚至无法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哪怕一年只有一次,那所谓的“家”不过就是个空壳。
      所谓的“家人”,也终将无法彼此依赖。
      叶如莺能感觉到薄云笙没有犹豫不决,于是只在登机前轻轻碰了碰薄云笙手臂,说:“薄先生,会好的。”
      “谢谢,如莺。”薄云笙小臂似乎也很轻地动了动,挨到叶如莺手背,像干燥的羽毛尾尖擦过,“我们都会好的。”
      飞机跃向云层,在天边留下一道洁白的痕迹。
      章淳今日的天气有些闷热,天气预报显示最高温三十六摄氏度,最低温二十五摄氏度,下午有百分之三十降水概率。
      当地特产的确是梅子。机场特色商店卖梅子制品的占了半壁江山,薄云笙事先预约了租车,驱使租的车一路往外开,街道上也随处可见带“梅”字的小店。
      说是带薄云笙来尝尝梅子,但实际上该去哪里尝,叶如莺毫无头绪,她离开时年纪尚小,离开前也仅仅是待在孤儿院里看看窄小的天空,对外界最多的接触来自那些前来领养孩子的大人和进行短暂慈善活动的工作人员。
      叶如莺打开软件想要搜索好评店铺,薄云笙却道:“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的意思就是,梅子要吃,但不能只顾着吃梅子。
      章淳经济并不算发达,地理面积也不够广,不过没有一座城市会放弃发展自己的文旅产业,即使含有夸大宣传的成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游客打卡。
      叶如莺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和薄云笙成为参与景点打卡的那批人。
      大约差别只在于薄云笙问她要不要在门口拍照,她拒绝了。
      两人走马观花地游览了博物馆、六面楼古镇、绥溪上的安定桥,之后在某家餐厅吃到梅子布丁,味道比常见的焦糖布丁多了些酸甜味,叶如莺给布丁拍了照片。
      可惜打包储存不久,不然她还想多带几份走。
      薄云笙说可以买些新鲜梅子回家,他们一起学着做。
      老板是个热情的大叔,虽然没有透露独家秘方,但介绍了进货的原材料基地,分供货线和娱乐线,就在一条马路左右两边,供货线外人不能进,娱乐线对外开放,是一片梅子采摘园。
      地图导航显示离市中心很远,和他们所处的位置反方向。
      叶如莺看着导航路径,忽然道:“这里……”
      薄云笙停下滑动地图,问:“怎么了?”
      “这里……好像就是我以前住的孤儿院。”
      叶如莺伸手将采摘园的定位往右拨去一点,紧邻着一个叫做“乐心公园”的地方,但再放大,没有孤儿院相关的地址弹出来。
      “……是我记错了吗?”
      叶如莺记得乐心公园,距离孤儿院一公里左右,不大,只有附近的人去那里散步,彩色的名字挂在公园门口,进去后会先经过一小块喂鲤鱼的水潭,再深能看见跷跷板、小火车、旋转木马、做糖画的、卖气球的。院长妈妈每两三个月都会在六岁以上的孩子里选几个近期表现好的,坐一站公交车,去那个公园里玩半天,那是孤儿院孩子们心里和过年发糖一般重大的奖励。
      叶如莺去过两次,所以她还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但……或许有重名的呢?
      薄云笙问:“孤儿院的全称是什么?”
      叶如莺手指垂在身侧绞着衣裙,喉中像有些渴水:“晨曦孤儿院。”
      薄云笙输入搜索。
      结果显示两条,晨曦少儿兴趣中心,晨曦摄影工作室。
      都不对。
      再搜孤儿院或福利院,显示章淳只有一家福利院,叫平康福利院,地址方位也和乐心公园完全不沾边。
      “不可能……”叶如莺眼前仿佛出现一瞬错乱的重影,致使她眩晕,无措地握住了薄云笙手腕,“薄先生,我没有说谎,我没记错……”
      “好,我知道,如莺,放松。”薄云笙宽热的掌心按住叶如莺手背拍了拍,而后顺着将那只手拢起,像牵又像捏,指腹摩挲着指节,“我们去乐心公园附近看看,好吗?可能只是地图不完善。”
      叶如莺没有抽回手,身体与神经的某个连接处仿佛生了锈,不能及时让两者在同一时间做出反应,迟了几秒她才回道:“……嗯。”
      导航语音播报全程一小时二十六分钟。
      从车里往外看,亮目的白慢慢转为黯淡的灰白。
      几次让人疑心要下雨,始终没有下。
      他们路过了采摘园。
      楼房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少,路也不再铺设沥青,不平整的坑洼左一个右一个,碎石沾着褐色的泥散在地上,无人看管的陈旧感扑面而来,开一段只能看见三两个挑担或骑三轮的老人。
      电线杆是这片地带唯一高耸的东西,又靠近定位点五百米,竟然还有一块荒芜的田地,杂草干枯地倒伏,土与土呈现蛛网状的开裂。
      叶如莺降下车窗看着,薄云笙减低了车速。
      蓦地,叶如莺像认出了如今残败街道的原貌,低声道:“……是这里。”
      “薄先生——”
      薄云笙也看见了,他踩下刹车,车子刚好停在那道漆黑的铁门对面。
      两扇镂空铁门上的油漆似乎早过了它能维持的年限,脱落出斑驳的印记,稍微一抠一碰就会掉下更多脆壳。
      旁边立着白色门匾,木制的,因为年久失修,边角攀附着深浅不一的霉,虽然脏污,但字体印刷方正,很容易辨认。
      一共五个字,“晨曦孤儿院”。
      里面没有传出丝毫人声,铁门的横锁歪斜地耷拉半边,任何人都能在任何时间拨开另外半边,进出自如。
      这里显然已经废弃了。
      因为无人管理,所以消失在不断更新的地图上,也因为无人管理,所以还孤据在久远往日的角落里。
      叶如莺站在门前,指尖碰到冰凉的铁栏,像被寒意刺激得瑟缩了一下,然后依然往前,摸着锁轻轻一拉。
      “吱——”
      门开了,发出喑哑、尖锐、长长的哀鸣。
      叶如莺脚下定住良久未动,似乎在等什么——比如有人惊慌地跑来责问她是谁、为什么擅自闯入——但没有。
      门内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微弱气流声。
      叶如莺手不自觉按压心口,肩胛处却忽地覆来两阵温热的力度。
      薄云笙拍了拍她。
      他们对视,无形而静谧的波动在两人间流转。
      仿佛不需要说,原本属于两个世界的意识在这一刻关联、相通。
      叶如莺走进院子。薄云笙跟在她身后。
      孤儿院只有三栋楼,一栋主楼在最中央,供院长和其他工作人员办公,左侧附楼是孩子们的住所,后面还有一个容积不大的简易仓库。
      十几年前的红瓦白墙,被雨雪风霜侵蚀腐化,褪去鲜艳的色泽,灰尘厚重地积压在表面,蜘蛛网四处成结,呼吸都变得呛人。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玩秋千,院长妈妈立了规矩,不许争吵打架,依次排队,每个人每次最多玩三分钟,不遵守规矩的会被罚扫地。”
      叶如莺摸着秋千濒临断裂的绳索,粗糙的裂口针扎一般,稍不留神就会划出伤口,提醒她这个秋千已经不能坐,如同再也回不到记忆中的孤儿院。
      薄云笙问:“除了秋千,会玩捉迷藏吗?”
      “会。捉迷藏、跳房子、丢沙包……有时候院长妈妈和一些工作人员会加入我们,如果分阵营比赛。输的一方要给赢的一方表演节目。”
      叶如莺看着杂草丛生的围墙底部,脚步微动,走到某片空地。
      “院长妈妈还会在这里教我们唱歌,很多……她最常唱的歌我还记得,是这样。”
      叶如莺唱了几句,音符流畅地飘溢而出,是英文,有些耳熟。
      薄云笙回想片刻,说:“在地下城那晚,你唱过。”
      拍卖会上,薄云笙交还给叶如莺决定权的第三首歌,那场演出的终幕。
      “这首歌有名字吗?”他问。
      叶如莺讶异于薄云笙还记得,紧接着摇摇头,“没有,院长妈妈没有说过。后来我试着比对过,我猜……是她自己写的。”
      明白这件事的那一刻,叶如莺也才明白,原来人人都可以创造独特。
      “你想见她吗?”
      薄云笙随着叶如莺继续往里走,主楼和附楼爬了几人高的爬山虎,将大半窗户掩饰在下,未锁的门里满眼灰蒙蒙,灯也不再亮。
      听见薄云笙的话,叶如莺第一反应不是思考想与不想,而是如果院长还平安在世,即使亿万万人中寻一人,对薄云笙来说也并非难事。
      感受昔日余温,并非不可能。
      但又一阵风吹过,叶如莺的答案近乎无声:“……不了。”
      “不了。”她重复一遍。
      薄云笙静静注视着叶如莺。
      叶如莺笑了笑,像一朵带露的花。
      薄云笙便也徐徐提起唇角:“好,都听你的。”
      后院从前常是用来晾晒衣服的场所,晾衣的长杆还在,空荡荡歪倒在地,七零八落,如同一地枯枝败叶。
      其间还裹夹着细碎的暗黄色。
      是桂花瓣。
      “这颗桂花树还在……长得这么高了。”
      叶如莺走到树下,抚着干硬的树皮,抬头望枝上的叶片,今年尚未入秋,有叶无花,来的季节不合时宜,看不到一树桂香金黄的景象。
      晚霞在天边延绵,淡而暖的光晕穿过树的缝隙映下来,落在叶如莺的发顶、眼旁、手臂和裙角。
      薄云笙抬起手,打开了相机。
      “院长妈妈还会捡桂花泡茶、教我们做月饼,那些桂花很香……薄先生?”
      叶如莺转过头。
      薄云笙恰巧按下快门键。
      没有咔嚓声,但叶如莺不难猜测薄云笙在做什么。
      “薄先生,你……是在拍照吗?”她忽然有些局促,不知道手和脚该往哪里摆。
      “……”鬼使神差的冲动被当面揭穿,但毕竟年过三十,薄云笙也不会无话可说,泰坦自若地将手机展示给叶如莺,“对,刚才的角度和光线很适合记录,你看。”
      叶如莺从桂花树下走回薄云笙身边,与薄云笙挨得只剩半掌距离那么近。
      屏幕里,人像在树影下显出柔和的光,仿佛从时间深处跨越而来,永恒地停驻在此。
      “要删么?”薄云笙状若无意地问。
      “不……不用。”叶如莺眼睫颤了颤,一只手横着抱住手臂,仰起脸看看薄云笙,转瞬又羞涩地低下,“拍得很好,薄先生也发我一份吧。”
      薄云笙颔首道:“当然。”
      接收到照片,叶如莺又单独拍了一张桂树,忽然,一滴水落在手背。
      屏幕上也出现两滴。
      啪嗒——
      黑点一个接一个打湿了地面。
      “下雨了。”
      薄云笙扣住叶如莺手腕后退,退到主楼背面的屋檐下,没多久,雨点越落越快,越打越重,淅淅沥沥下成一场急雨。
      车里有一把备用伞,他们可以冒雨跑回去,但叶如莺凝望着满天雨幕,说:“那时候……也是这样,偶尔会毫无预兆地下雨,雨来了我们就争先恐后回屋,雨停了再出来玩。一般不会下很久。”
      薄云笙问:“等等吗?”
      “……嗯。”
      细雨如丝如晶往下坠,被时间磨损的房屋,又随时间一点点淋去了满院尘埃。
      两人站着看雨。
      “如莺,”薄云笙在密而低的雨声中开口,“你想找到亲生父母吗?”
      一个人来这世上,不会留不下任何痕迹,虽然孤儿院地处偏僻,二十几年前电子监控也并不普及,但薄云笙只需要叶如莺的一句话。
      叶如莺或许深思熟虑了,也或许是一片懵然导致久久没有回应,似乎直到雨势变小,才模糊地说:“……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接那些蕴着凉意的雨。
      “如果他们当年故意丢弃我,我找过去,又能得到什么呢?”
      雨滴濡湿叶如莺的皮肤,她收回一捧,看了看,随后倾倒手部,让水顺着指尖流入土中。
      “如果他们有苦衷,不得已与我分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在吗?已经有了新的孩子吗?过得……好吗?”
      “我都不知道。”叶如莺回头对薄云笙道,“所以,就不知道吧。”
      “如果有一天注定要知道,那一天……”
      天上昏黄的云移开,露出唯余虚影的太阳,月亮在急雨后显现轮廓。
      雨停了。
      地面积了几潭浅水,反照出夜色和人影。
      叶如莺没有说完。
      薄云笙没有追问。
      返回路上,他们去采摘园摘了一兜梅子,少许个头小的较为酸涩,但甜的居多,果肉水分充足,像被阳光和雨露不知疲倦地滋养过,于是结出一季所有美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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