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旧梦》湮色城主

8、梦无痕

　　在故事里，凡是背弃朋友的都会被看作无耻小人。可崔念很清楚，眼前这位鸡皮鹤发、形容憔悴的长者，不过是个努力想要保全孩子的父亲。

　　崔念是托了李延青的脸面才进了邵府的门——他不想用销愁舫当家的身份来刺激家风严谨的老翰林。只需李延青说一句“宣平将崔公子引为知己，世伯不妨让他来劝劝宣平”，心力交瘁的邵炎便客客气气地将他奉为上宾。

　　时值佳节，邵家上下也没有设团圆宴的心情。崔念所携的礼物倒是新鲜得紧——婢女打开他递来的精致食盒，竟发现里面是两碗豆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自家老爷一眼。

　　崔念温言道：“此前我曾与阿平相约要品尝这家豆花，不料未能成行。这回我便托人买了，呆会儿也好让他用一些。”

　　邵炎的眼眶微微发红，拱了拱手：“有劳公子费心。”便吩咐婢女带崔念去邵宣平的小院子。

　　庭院中的夜合开得正好。温婉清冽的香气，衬得那几个守着房门的彪悍大汉格格不入。

　　崔念踏进邵宣平的房间，一直在里面侍候的墨芯连忙迎了上来：“崔公子！”这段时日他时常跟着邵宣平见崔念，也混了个脸熟。他知道崔念在自家主子心里还是有点儿份量的——邵宣平被软禁在家闹绝食，墨芯身为他最心腹的书童，却全然劝不动，只能干着急，这时看着崔念，就好像见到了救星。

　　崔念略一点头，向床上看去。邵宣平已经闻声坐起，声音比往日暗哑了不少：“小念。”他倒没崔念想象中的憔悴不堪，虽然胡碴满面，衣发都还算整洁，只是一双眼睛光彩全消，显得黯淡至极。

　　“还记得那个差点就被人骗去烧高香的老婆婆吗？我今天去她的豆花摊子看了看。”崔念朝他微微一笑，把食盒中那两碗豆花取出，放上茶几，招呼道，“快过来尝尝。”

　　他的态度仍和素日跟邵宣平到处游玩时一样，就好像这些日子里的一切变故都不曾发生过。邵宣平怔了怔，似被蛊惑了一般，走到茶几前盘膝坐下。

　　崔念把一碗豆花推到他面前。那豆花从底层燃着炭的食盒中取出，还是温热的，散发着他喜爱的香气——榨菜，香葱，虾皮，还有酱油和一点辣油。

　　邵宣平舀起一勺豆花，手有点抖。他向崔念望去，崔念却没盯着他看，自顾大口地吃起自己面前的那碗，一边跟他闲聊：“我让婆婆在你那碗里多放了一勺虾皮——这本来是要加钱的呢，付账时婆婆却没算进去。”他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好像得了这勺子额外赠送的虾皮，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邵宣平忽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连忙掩饰地低下头，也学着崔念的模样大口地吃起来。豆花的味道的确很不错，但没有他平时爱吃的那么辣。他知道，崔念是怕他多日来腹中空荡荡的，一时吃下太辣的东西会被刺激到。

　　从他回家质问父亲开始，这么多天里，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流泪有什么用呢？

　　面对皇权，别说他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翰林之子，就连李延青，也只能对他说：“贤弟，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当然没有办法。哪怕是丞相大人本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让他就这样任凭自己的妻子被夺走，无动于衷？

　　是个男人都做不到吧？

　　父亲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不肯轻易认命，本想瞒着他，先悄悄地把婚退了，再设法转圜，谁知宛宛差侍女给他送来手书，捅穿了退婚的事。那一瞬间他好像被雷劈中，往家里赶时全身都是冰凉的。

　　父亲与他吵了一架，把他关起来，老泪纵横地苦劝他不要螳臂挡车，他只会说：“放我出去。”

　　出去做什么？

　　去挑衅长公主府？去大街上喊冤？去找季宛私奔？

　　——哪个不是找死！

　　邵炎自然不可能放他出去。

　　一向得他敬重的李延青来了。他看得出，青哥是真心为他难过不忿。可是！他也只会苦口婆心地劝自己“想开些”，甚至还说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季宣平最终只能以沉默相对。

　　谁也不了解他的绝望。

　　这一刻，邵宣平很感激崔念——至少他进门这么久，还没有劝过自己一句。

　　不算大的碗很快就见了底。侍立在旁的墨芯赶紧给两人送来帕子，崔念慢条斯理地擦了嘴，开口就放了个大雷：“阿平可是决意要殉情了吗？”

　　看着崔念平静的神色，墨芯只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邵宣平连日不肯进食，在他看来确实是有求死之心。可是，崔公子你怎能这么大大咧咧地就说出来了！万一刺激得我主子立时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那可怎么办？

　　墨芯一颗心怦怦直跳，邵宣平却答得异常平静：“不。”他轻轻勾起嘴角，眼底却殊无笑意，“倘若遭遇不公之事，便只好去死，我邵宣平枉作男儿。”

　　“既是这样，那你为何不肯吃饭？”崔念似乎一点儿都不懂得委婉。

　　对此，邵宣平也丝毫不以为忤：“我想逼我爹放我出门。”

　　崔念笑了笑：“那我岂不是坏了你的大计？”

　　邵宣平沉默了一阵，背脊微微垮下：“是啊。”他的目光越过崔念，好像落在了遥远的虚空，“不过不要紧。有些事……或许是注定的。”

　　邵炎以为把他关到赵家娶了亲，生米成了熟饭，他就再也无可奈何了——的确，倘若季宛真的嫁给了别人，以他对她的深情，绝对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来坏她名节。

　　可是邵炎并不知道，季宛不会嫁给赵远成。

　　——她给邵宣平那封信上写着：“婚嫁从君父，生死不由天。”

　　无论看上去多么娇弱，季宛也是货真价实的将军之女，胸中自有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意气。

　　他很后悔那天回了家。他本该一收到宛宛的信，就设法去杀了赵永成那个龟儿子！

　　真正合该去死的是他，不是宛宛！

　　可惜的是，他回家了。而邵炎即使未想到他已动了杀心，他还是被关了起来。因此，身为堂堂男子汉，他将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自戕。

　　而他也可以清晰地预见，他的余生将会在炼狱中度过，直至他完成那个唯一的目标。

　　报仇。

　　心中的烈焰烧得邵宣平两眼赤红，衬着惨白的脸色，那模样和崔念熟悉的翩翩佳公子大相径庭。崔念忽从腰间摸出一根短笛，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清越，音韵却与坊间时常听闻的曲调明显不同，带着些异域的风情，显得柔和而忧伤。邵宣平原本满腔激愤，在这婉转低回的旋律中，慢慢地平静下来。其实他是个很克制的人，心中再有多少疯狂也不肯轻易显露——回想此生最肆无忌惮的时光，竟是酒酣时跟崔念吐露心事的时刻。

　　一曲终了，崔念放下竹笛，轻声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并非中原人士。”

　　邵宣平点点头。其实崔念与他相识以来，未尝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他也没有刻意打听过。毕竟，两人意气相投，愿把彼此当作挚友，和从前的事无甚关系。

　　“我在西陲长大。”崔念似乎是信口提起，谁也不知道他心中跳跃着隐蔽的期望，“我小时候呆在一个叫丰乐镇的地方。”

　　邵宣平安静地倾听，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停顿了一下，崔念忽然觉得窗外吹来的风有点冷。他自失地一笑，又神色自若地继续说：“边城之中常有胡人往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有的只会做些坑蒙拐骗的事情，有的却是真正身怀绝技。我曾见过一个胡人，用一张不过一尺长的机弩，轻轻松松地就把五丈开外的一只老鼠钉在地上。”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邵宣平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仍旧用轻松随意的口吻叙述他的见闻：“还有一次，有个行商给我看过一个物事。瞧着是个巴掌大的竹筒，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机括，在筒底轻按一下，便有数十根细针激射而出，他还告诉我，若是在针头淬了药，便是一等的防身利器。”

　　一旁墨芯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崔公子不是来解劝我主子的吗，怎么就说到江湖侠客的故事上去了？他略带迷糊地看了邵宣平一眼，却发现那双黯淡多日的眼眸闪烁着激动。刹那间，墨芯好像隐约地明白了什么，心底一阵惊恐翻涌，想要说话，却仿佛被谁扼住了喉头，完全发不出声音。

　　“我过几天打算回一趟家乡——许久不曾回去了。”崔念微笑，“要是恰好见着什么奇人异事，到时带给阿平开开眼如何？”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想必也不会太久，你且放宽心等着。”

　　“好。”邵宣平忍了又忍，眼角还是渗出了一滴泪。

　　那滴泪，重重地砸在了崔念的心头。

　　崔念想起年少时在山溪边的水雾中看到的虹光。那种惊心动魄的美，简直教人窒息。等他傻傻地把母亲拉来看的时候，彩虹已经不见了。

　　母亲抱着沮丧的他，柔声说，世间最美的事物，从来都是短暂的。

　　七年了。他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历尽千辛万苦，只执着于找到那个和他在丰乐镇生死与共的邵郎。直到今天，他才看透，再美的回忆，也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人生，从来都是一场往前的奔跑。没法留在原地，更没法回头。

　　仿佛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邵宣平一时激动落泪，连忙掩饰地转过脸，半天才道：“既是如此，我给小念备些盘缠。”他起身去衣橱中取来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张银票，还有十几枚拇指大小的小银鱼，打造得精致可爱。他家并不富裕，每月能拿到的月钱有限，即便还有些俸禄，平日里和朋友吃酒玩耍就花光了——这仅有的一点储蓄还是母亲从前为他存下来的，他舍不得动用。

　　如今他把东西都交给了崔念，却是半点犹豫都没有——崔念愿干冒奇险，帮他设法报仇，他还会吝惜这点儿身外之物不成？

　　崔念推拒不过，只得把锦盒中的银钱都揣在了怀中。临出门之前，他回过头，最后看了邵宣平一眼。那张饱含着冀盼的脸庞贴合了他记忆中的模样，而后渐渐模糊，终至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