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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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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君智勇双全,单人独骑奇袭敌营,大摆火龙阵,大败敌军的英雄事迹不胫而走,不仅传入朝廷,还在边关各州传扬开来。
如今朝中内外,不管是居于庙堂之高的,还是处于江湖之远的,自要是有耳朵的,无一例外地都听闻过萧玉君的传奇。
果然不出萧大都护所料,元国皇帝除了对杀敌有功的边关将士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之外,还单赐给了萧玉君黄金三百两、珠宝两箱、各种颜色款式的绫罗绸缎三十六匹,换算成白银足足有三万九千八百两。
不用说是下辈子,便算是下下辈子,她都不用愁了。
萧大都护眼见得爱女萧玉君给自己在朝廷内外大大地挣了一把面子,实在是大喜过望,直不住地夸赞萧玉君有勇有谋,并乘着兴致大笔一挥,为萧玉君改名做了萧忠珺,范“忠”字辈,与家中子弟一道论辈排行,记入族谱。
从此以后,萧忠珺便成了泓河萧氏一族,有谱为记的第一个女子。人称“珺娘子”。
*
凡遇见的所有人,都对萧忠珺贺喜。
可她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她的这些赏赐,都是用敌国兵将的性命换来的。
虽然萧大都护后来见萧忠珺老是成天怏怏着,郁郁寡欢,又将她喊至近前,与她又说了一遍成王败寇的道理,萧忠珺虽然一副听进去了的模样,但她的心结却依然还是没有解开。
在她看来,敌国兵将的命也是命,敌国的人也是人。
她越想越觉得荒谬。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两边厢为何却要为了这些死物大动干戈,让那些活生生的人,去为了这些死的东西而送命呢。
萧忠珺想不明白。
她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纠缠,最后实在是苦痛至极,她索性不再想了,就去马厩里牵上一匹骏马,骑上出去溜达着权且散心。
萧忠珺翻身上马,脚后跟狠狠地踢了一下马肚子。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像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萧忠珺也不拦着,只信马由缰,任由它跑到哪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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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直奔出了都护府,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草滩上奔腾。
跑了许久,才有了那么点儿停下来的意思。
骏马此时已将她带到了赤云山附近。
远山连绵,层峦叠嶂,远望过去,就像是那些山脉把天和地撑开的一样。
越往近前,威压越甚。
萧忠珺勒马停下,抬头望着眼前直入云霄的山脉。
在那高大的山脉之下,渺小的萧忠珺一如蝼蚁一般。
骏马似乎是看到了丰美的草料,又溜溜达达地向前走了起来。
马背上的萧忠珺就这般被它带动着,愈发靠近了眼前的山脉。
*
那山在萧忠珺的眼里变得愈发高险,愈发陡峭。
最后因着压迫感太重,萧忠珺兀地一个哆嗦,堪堪勒住了缰绳。
那山如今在她的眼前,就像是几乎快要覆压下来一般。
萧忠珺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那因为极致的震撼而变得凌乱的心跳。
*
萧忠珺伫立山前,抬眼望着耸立的山,山外的天,还有天外的云,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对自己寄蜉蝣于天地之间的渺小的慨叹。
呼啸的北风更加凛冽。
寒冷的风像锋利的刀一样,一下一下地打在萧忠珺的脸上,她脸上的肌肉由刺痛渐渐变得麻木,终至几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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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牵着马的缰绳,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山,放空思绪。
吹了好一会儿的风,她才觉得心中的拥堵稍有缓解,准备打马回城。
就在调转马头之际,萧忠珺忽然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听到了一阵缥缈的歌声。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侧耳细细听了片刻,确认了那歌声是她听不懂的北金国语言。
只是萧忠珺虽然听不懂那歌声,却不自觉地被那歌声中的深情所触动,心中不自觉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感来。
萧忠珺思量片刻,终于还是甩镫离鞍,翻身下马,只挎着腰间的一柄护身弯刀,就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向着茂密丛林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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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行走了将近半里地,萧忠珺终于在一个枝叶繁茂,疏条交映的避风的山坳里发现了唱歌的那一群人——
歌声在萧忠珺的耳朵里变得愈发清晰。
萧忠珺躲在暗处仔细查看了一会儿,也确定了下来那一群人的的确确是北金国人。
而且放眼望去,全然都是一些女人,零星带着一些才长到人腿高的小娃娃,那些小娃娃里面,甚至都只有女孩。
照此番风餐露宿的光景看来,她们大概是因为种种原因滞留在此的难民。
萧忠珺心道她们不足为虑,就想要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
这里的一切,就当做无事发生,她也什么人都未曾看见。
就当她是妇人之仁吧。
这些躲进山里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们,萧忠珺并不想要将她们赶尽杀绝——
至于那些女人们将养好了伤势以后会不会回去再生下更多的北国男儿,眼前的这些三尺小童长大以后会不会拿起屠刀,乘上铁骑,南下中土,烧杀劫掠——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萧忠珺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不想再思考这些事情了。
*
却不料,刚一转身,只迈出去了一只左脚,她就不慎踢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山石。
又刚好不是那么巧地,她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一个稍有些陡峭的斜坡的一棵一抱之宽的大松树的树干后面。
山石滚落,愈发快速,重重地砸在了斜坡底下的一堆层叠的枯枝上面,发出了一阵短促却刺耳的“刺啦”声。
虽然短促,却也已经足够对方注意到这里了。
萧忠珺脊背上的汗毛不自禁地炸了起来。
她故作镇定地躲在树后,紧贴着树干偷眼观瞧,就看见那些北金国的难民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她现下所在的藏身之地。
更有几个看上去颇为健壮,似乎是护卫模样的年轻女人,举起了用锋利的石头和木棍做成的简易的防身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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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忠珺的心情蓦地一沉。
她见自己藏不住了,索性抽出刀来,从她藏身的松树后面转了出来,警惕地盯着那些向她迫近的年轻女人。
寒光闪闪,刀锋凌厉。
萧忠珺心念电转——
虽然眼下她只有一个人,但她胜在武器更优。
对面那些北金国妇女虽然身高体型与她不相上下,但是手里拿的武器却都非常简陋。
并且她们显然没有经受过最基础的兵法训练,甚至都不晓得在暗处安插影卫负责观敌瞭哨。
照此看来,萧忠珺即便是不能以一当十,但至少也可以瞅准时机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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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十一个手执简陋武器的北金国女人就来到了萧忠珺的眼前,与她隔着五步左右的距离,呈半圆形包围着她,与她对峙。
萧忠珺忌惮对面人多,而对面似乎也在忌惮萧忠珺手上的弯刀,因而两边厢都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在呼啸的寒风中两相对立。
不一会儿,萧忠珺头上戴着的鹿皮帽中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汗水滑落,遇风结霜,层叠着冻在了萧忠珺的两条眉毛上,把她的眉毛染上了两道霜白。
萧忠珺握着刀柄的手渐渐变得麻木。
想必对面那些女人也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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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南国人?”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那群北金国女人的身后传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有几个北金国的女人自觉向两厢闪立,为那个声音的主人让出了一条道路。
萧忠珺定了定眼神,这才得以看清,来的是一个看样子比自己大上一些,许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
她的身形体貌是游牧民族的女儿特有的模样,挺拔修长,高大健硕,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所锤炼出来的树皮色,虽然粗糙,却依然掩饰不住她五官的丰神朗逸,俊采星驰。
来者是一副草原女儿的长相,鼻梁高挺,双目清澈而深邃,仿佛将那旷远无边的草原尽数包容在了那双眼睛里面。
在那人的眼睛里,萧忠珺看到了与元国女子矜持收敛的模样大相径庭的,独属于草原和高山的张扬狂放。
那是萧忠珺打从心底里羡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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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南边的,元国人?”
见萧忠珺眼睛直勾勾的半天没有回话,那个潇洒俊逸的漂亮女人上前了两步,放慢了语速,又问了一遍。
那个女人的元国话发音不是很标准,听上去舌头有些打卷。
与此同时,那个女人抬起手臂对身后的那些女人挥了挥手,短促地说了一句萧忠珺听不懂的北国话。
那些女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虽然萧忠珺听不懂她们的北国语言,但是见对面那些女人都放下了武器,那个似乎是首领模样的女人也向她释放了些许的善意,萧忠珺也把手里的弯刀放了下来。
虽然如此,她却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收刀入鞘,为得是以防万一。
无论如何,元国大军前些日子才刚杀了他们北金国近四万人,而眼前的这些老弱妇孺,显然是因着种种原因,撤退途中落单,被迫进山避难的北金国军兵及牧民的家眷。
再有善意,那近四万人的血海深仇却仍旧是实实在在的。
萧忠珺可不敢用自己的生命来赌她们的“妇人之仁”。
万一对面有人放了冷箭或是埋伏暗中,打算将她生擒活捉,她还可以横刀与之对抗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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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是元国人。”
萧忠珺冲那个首领模样的女人点了点头。
“乌伦其其格。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首领模样的女人对萧忠珺笑了一下。
“我——”
萧忠珺刚想报上名姓,跟着转念一想,自己单人独骑奇袭敌营,大败敌军的光辉事迹已然在边境藩镇传了个遍,而眼前这个名叫乌伦其其格的女人备不住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虽然自己的奇袭之举在元国百姓看来是制胜伐谋,英勇无双的大英雄,但是在北金国百姓看来,自己却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身负着累累血债的大凶手。
更不用说,万一前些日子金鳞江畔一战,她的父亲弟兄恰在其中阵亡,那自己岂不就是送上门过来找死的么……
一念及此,萧忠珺心胆一寒,连忙不动声色地稳了稳心神,沉声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你只消知道,如今你们金乌国的国王,漠林忽尔陛下,已经在议和书上重新为两国划定了疆界。
正是以这座赤云山为界。——山的阳面以南,归为元国所属。山的阴面以北,才是北金国新的界线。
你们如今已属越界,我奉劝你们还是趁着我国军兵前来巡视边境之前赶紧走吧。若是再在此地逗留,恐有性命之忧。”
乌伦其其格却不顺着萧忠珺的话说。
她微微垂眸思量片刻,跟着重新又抬起眼眸看向萧忠珺:“那个女将军就是你吧?”
萧忠珺不解其意地皱了皱眉。
乌伦其其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是不是带着愤怒:“那个杀死了我们将近四万个兄弟姐妹的,南国的女将军。”
萧忠珺眼前一花,就像被一道天雷给正正地劈在了身上似的,从头麻到了脚后跟,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好似从躯壳里脱出来了一般。
“让我想一想你的名字——”
乌伦其其格脸上毫无波澜地继续说,“以前是萧玉君,最近已经改成萧忠珺了,对么?”
萧忠珺手腕一翻,几乎是下意识地,呛啷一声,将锋利的弯刀横在了自己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