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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烧连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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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以后,萧玉君便天天观察云朵,注意天候。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时机终于被她给等到了——
这一日傍晚,云清天高。
不多时,便起了东北风。
萧玉君连忙去到后院马厩,把自己先前早有准备的两大捆干草搭在了一匹马的马背上,跟着倒上了火油。
*
入夜以后,东北风更盛。
萧玉君单人独骑,趁着夜色策马驰骋,来到了金鳞江畔。
江面宽阔,水波粼粼。
正如萧玉君所料,北金国的大将军塔古拉并无进攻之意。
他们如今已在金鳞江对岸驻扎了半个多月了。
对岸的牧民帐篷,在这半个多月之间,也变得越来越多。
他们收割干草,堆聚草料,俨然一副要在此地繁衍生息的模样——
一路上凛冽的东北风已然吹干了马背上那两捆干草堆上的火油。
萧玉君在金鳞江畔此岸的一截悬崖之上勒马停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对岸草滩上错落有致的牧民帐篷,还有北金国军兵的大帐。
火光炯炯,亮如白昼。
萧玉君心想,这些侵占自己国土的敌人,她要赶走他们。
*
夜更深了,风也更大了。
萧玉君毕竟是生平第一次有此奇袭之举,若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绝无可能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平稳下了心神,跟着调转马头,沿着斜坡直冲而下。
跟着便趁一阵狂风漫卷之际,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打着了火星,点燃了搭在马背上的那两捆浸透了火油的干草。
因着火油的加持,那两捆干草顷刻间便被窜天的火舌席卷。
萧玉君眼疾手快地一翻身,单手搂住马脖子,一只脚踩着马镫,一只脚悬空,就这样使自己半是悬空地挂在了马匹顺风的那一侧。
跟着她一提丝缰,催马更急。
骏马本身就在下坡路上飞速地跑着,加之自己的背上又着了火,惊惧之下,长嘶一声,狂奔更急。
不多时,捆扎干草的草绳就被火舌舔开。
原本捆扎结实的干草甫一失去禁锢,当即“嘭”地一下炸散开来。
狂风卷着浸透了火油的干草,沿着长长的江岸线,在骏马的身后甩出了一条条凌空飞舞的火龙。
火龙腾空,乘着呼号的东风,狂舞着向金鳞江的对岸飞去。
待到对岸观敌瞭哨的北金国军兵发现不妙,鸣锣示警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铺天盖地的火龙大阵已然腾空飞越了宽阔的江水,毫无轨迹可循地四散落在了北金国将士的连营,以及那些牧民们的毛皮毡房和帆布帐篷之上。
冬季干冷,星火成灾。
火势乘风,极为凶猛。
不多时,金鳞江对岸便连成了一片浩瀚如同炼狱一般的火海……
*
萧玉君在马背上的干草全数飞散以后,就脱下身上一直披着的,早已湿水,如今已然在凛冽的寒风中几乎冻成一块大冰坨子的大氅盖在了马背上,全数扑灭了马鬃毛上那些像缝线似的细密的火苗,跟着搂住马脖子的那条胳膊一使劲,翻身重新坐上了马背。
焦糊的味道随风散尽以后,萧玉君所乘的那匹骏马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萧玉君催马回到先前的那处悬崖,提着缰绳勒住马匹,坐在马背上向远处的下方俯瞰,远望着烟火连天的对岸。
她看见那些北金国的敌兵和牧民们全数都在四散奔行,去江边打水,又重新跑回来,徒劳地抢救着物资和自己的同伴。
因为距离太远,对岸的声音萧玉君全然未能听见。
然而那番炼狱之中鬼哭狼嚎的景象,她却不难想象。
熊熊的火光映在萧玉君的瞳仁里,衬得她的眼神有些失焦。
一种莫名的心痛涌上萧玉君的心头。
他们明明是自己国家的敌人。
“他们是敌人……”
萧玉君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近乎自我催眠一般地喃喃出声。
“他们都是入侵我中元国土的敌人。”
萧玉君呼吸沉重,胸口起伏,一迭着地吞吐着灰白的水汽。
如此天朗气清的夜晚,她却只觉得异常窒息。
“可是……我却为何对他们心生出了怜悯……”
萧玉君攥着马的缰绳的双手,越攥越紧。
*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召集兵马枕戈待旦的萧大都护接到探马蓝旗官的急报,听说北金国的连营走火,损失惨重,当即大喜过望,调遣兵马架了浮桥渡江,趁着敌军兵困马乏,前去击杀敌兵。
北金国本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如今却时运不济,带过来的那两千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不是受了惊吓被吓跑了不知所踪,就是拴在马厩里被火给生生地烤成了马肉干。
遭了釜底抽薪的北金国军兵战力尽失,在元国将士战马的铁蹄和大刀之下,一如蝼蚁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抱头鼠窜。
元国将士这边越战越勇,最后甚至连那些做饭的、烧火的、劈柴的、喂马的老弱残兵都提刀上阵,趁乱收了不少北金国军兵和牧民的人头……
*
直到第二天清晨,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月未沉,日未出的时节,火势才渐渐平息。
就着熹微的晨光,一夜未眠的萧玉君看清了对岸的惨状——
若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么最为合适的,便是“生灵涂炭”。
放眼望去,满目焦黑。
灰烟袅袅,直升云霄,带走了金鳞江对岸的最后一丝生气。
*
北金国大将军塔古拉被萧大都护生擒活捉,如今正五花大绑地和被俘军兵及牧民一起被押解在金鳞江对岸的草滩之上。
塔古拉灰头土脸,死气沉沉,低垂着头颅,像极了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
几日后,萧大都护一千里加急派遣回京的驿卒带着元国皇帝的圣旨回来:
着令萧大都护派兵马押解战俘,送还于北金国境内。
北金国的国王漠林忽尔接到加急折报,连忙下了国书,在山河图上重新画线,盖上大印,紧急送与元国议和。
书中言明,北金国自愿投降元国,将东南边的国境线后撤两百八十里,撤到赤云山阴。
北金国东南、及中元国西北,以赤云山为界。
此后两国相安,北金国永不举兵犯境。
但有一事还望元国陛下应允——望元国陛下能够将北金国被俘将士及子民送还。
元国皇帝见信后朱笔一勾,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北金国大将军塔古拉及将士牧民们终于得以活命。
*
圣旨送来以后,前来传令的钦差御林军将官宣旨不表。
萧大都护口称万岁,恭敬接旨,便着令麾下安排遣返战俘事宜。
……
为了防止北金国战俘交头接耳,多生事端,元国兵将命令他们排成一排,鱼贯而走。
*
像一条长龙一样见首不见尾的北金国遣返队伍,抱着自己仅有的一些家什,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道路两旁,每隔十步,就有四个手持寒光弯刀,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元国将士巡查监督。
但有北金国战俘作乱,定斩不饶!
*
萧玉君随父兄一道坐在高头大马上,以战胜者的姿态,在侍卫们的扈从之下,监督巡视着遣返队伍。
长龙似的遣返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萧玉君信马由缰,慢吞吞地在遣返队伍的旁边走着,看着。
她看见好多年纪不大的母亲,或是抱着、或是背着烧焦的几乎看不出人样的孩儿的尸体。
她们这些天来哭得狠了,每一个人都是眼皮浮肿,几乎看不到她们的眼睛。
她们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似的,虽然脚上没有脚镣,但却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给坠着似的,一步一拖地跟着大部队走着……
*
萧玉君巡视的一路上,还看到不下二三十个走着走着就突然发了失心疯,在那里大吼大叫、满地打滚的女人。
她们一边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一边说着一些萧玉君听不懂的北金国语言。
其中出现得最多的,就是“塔恪里敏”这个词语。
她们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以近乎绝望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嘶喊着:“塔恪里敏——塔恪里敏——”
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
实在是闻者惊心。
萧玉君听在耳朵里,心口也是一揪一揪的,难受极了。
而她,却正是她们这番彻骨痛苦的始作俑者。
是她放的火,是这把火烧光了连营,烧死了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和孩子……
看着眼前的这番惨状,萧玉君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虽然未有实际动手杀过一人,却因着她的“火龙阵”,直接烧死了一千多人,间接又因着火场中的烟熏火燎、惊惶踩踏害死了三千多人,后面萧大都护闻讯带兵前来斩杀敌军,收割人头,又杀死了三万多人——
几乎可以说是萧玉君凭着一己之力,间接杀死了北金国将近四万人……
*
“玉娘,此番你奇袭退兵,立了大功,你看你想要些什么好东西?自要是为父能力所及,就都应承你。”
萧大都护见萧玉君不知不觉地掉队了一里多地,就调转马头,策马来到萧玉君的近前。
跟着就看见萧玉君侧脸望着不远处的一个满地打滚的青年女人,双目紧皱。
“玉娘。”
萧大都护又出声唤了萧玉君一声。
萧玉君听到父亲的声音,抬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对父亲点了点头,策马上前。
“父亲。”
萧玉君在萧大都护的身旁勒马,与他并辔偕行,“方才女儿在想些事情,没注意听。父亲说什么了?”
萧大都护一捋须髯,豪迈一笑,毫不着恼地与萧玉君重复道:“为父说啊,玉娘你此番克敌有功,想要什么奖赏,自要是为父力所能及的,为父统统答允。”
萧玉君勉强地对萧大都护笑了一下:“嗯,多谢父亲。孩儿暂时还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若行的话先攒着吧,容后兑现。”
“好。”萧大都护点了点头。
刚想策马骑行,他才后知后觉萧玉君的脸色不大正常,就带住丝缰,凑近些关切地问她,“玉娘,你可是身体不适?怎脸色不大好?”
地上那个北金国的妇女还在痛彻心扉地打着滚,呼叫哀嚎。
几个骑马的元国士兵只紧盯着那个北金国妇女,却并没有上前,似乎是一路上见怪不怪了。
*
萧玉君收回视线,看向萧大都护,恭敬道:“让父亲劳神,倒也没甚大事,只是看着她们这般模样,有些难受罢了……”
说着,萧玉君又看向了疼得满地打滚的那个女人。
萧大都护轻蔑地瞥了那女人一眼,冷声道:“她在那里疼得满地打滚,是因着自己那边打仗打输了。若是他们打仗打赢了,在地上疼得打滚的就该是我们了。
玉娘啊,若不说慈不带兵呢。你爹我要是像你这般妇人之仁,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你快收了你的好心吧,北胡子都是属狐狸的,贼得很。”
“嗯。父亲所言极是。”萧玉君状似领受地点了点头。
萧大都护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牵起丝缰,对萧玉君说:“玉娘,看一会子咱们就回去吧,这些鬼头哈蟆眼的北胡子也没甚好看的。——为父前几日遣驿卒一千里加急回京报信,家将方才来报,陛下的回书已然送达,你正好一起到营帐里来听听。”
萧玉君却是有些疑惑地问:“父亲,女儿既非将官,又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怎好入帐僭越。”
萧大都护抚髯笑言:“玉娘多虑了。不仅不会僭越,且还有你受赏听封的——
为父已将你单人独骑奇袭敌营的事迹写入折报,上达天听,想必过不了几日,京城来的封赏也要送到边关了。”
萧玉君在马上抱拳施礼:“全凭父亲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