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慕安妮

2、疯子

　　*
　　监狱幽长的走廊里，是盛夏正午的日光也照不透的地方。
　　杨逸凡走在前面，边走边和后面的人说，“马二目前只承认当年是被周大海忽悠着参与了绑架，对拐卖人口一事拒口不认。”
　　“根据我们掌握的马二这十年的轨迹，当年他从事发现场跑走之后的一个月受过一次伤，住院之后就好像和过去的生活彻底断了联系，改名换姓逃到南江，半年前因为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才又回到北川。但是南江近十年依然不断有儿童丢失，上头认为南江应该潜伏一个巨大的人口贩卖网。我们这次是想以他为突破口，深挖当年的人口拐卖组织。”
　　杨逸凡说完停下来转身，与秦樾面对面。
　　稀薄的日光透过菱格窗照进来，他看不清秦樾眼底汹涌的暗潮，但本能的觉得秦樾这些年一直都没有从当年易尧的死里走出来。
　　“他帮助你们破案的条件是什么？”
　　秦樾刀锋一般的声音划破平静的空气。
　　杨逸凡与他对峙着沉默。
　　片刻后，秦樾露出一个类似嘲讽的笑容，“我知道了，在没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会动他。”
　　秦樾说完，伸手推开杨逸凡身后会客室的门，徒留杨逸凡一个人现在门口。
　　“你好”
　　秦樾一进门，马二就摆出一副好相处的样子给他打招呼，被铐住的手也象征性的摆动了一下。
　　他中等身材，光头，五官分布均匀，两眼略大，眼尾有这个年纪慈眉善目的人常有的笑纹。
　　如果是走在大街上，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坏人。甚至还会有小孩子找他问路。或者寻求一些其他的帮助。
　　这张脸与秦樾记忆中的那张脸没有很大的差别，但仔细看又有东西不一样了。
　　十年前的马二眼里流露出来的是贪婪，现在的马二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是畏惧。
　　秦樾不由在想，马二在畏惧什么？
　　他顺着马二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腕表上。
　　他伸出手腕，好让马二更清晰的看清楚他手上那块崭新的和十年前遗失的那块一模一样的表。
　　马二面色迅速衰败，他似乎嗓子不舒服，一直不安的揪着喉咙的位置。
　　“当年拿走那块表的人，现在在哪里？”秦樾开门见山的不给马二思索的余地，沉声问道。
　　马二似乎被表盘上的反光灼烫了一下，眼睛一整个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慈善顷刻间消失殆尽，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眉眼间尽是仇恨与厌恶，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但马二到底是亡命天涯近十年的人。对上秦樾锐利的目光，他眨眼间掩去眼底的情绪，盯着秦樾半分钟，之后才缓缓开口问，“你找他干什么？”
　　秦樾手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
　　“你不知道？”
　　秦樾抬眼直视马二，目光犹如实质性的利刃一样撕开裹着油脂的皮囊。
　　“你为什么会成为警方的通缉犯，除了拐卖儿童还有是因为那块表是杀死周大海的武器。”秦樾身子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的看着眼前的人。
　　马二心神一跳，“我没杀周大海。”
　　*
　　当年周大海被周余一转头闷晕之后，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抓着周余狠狠的在地上掼了两下。
　　秦樾扑过去，轮拳砸在他头骨上，被他踹开。
　　手表链子断开落在地上。
　　周余的身边。
　　周大海表情狰狞，满脸是血的朝着周余走过去。
　　那一刻比着其他人，周大海似乎更想让周余死。这个在生死关头背叛他的儿子。
　　秦樾几乎都要晕过去，眼前一片血色。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只能躺在地上看着一切的发生。
　　似乎只是眨眼的时间，他听到周大海一声痛呼。惊的他又精神了几分。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身材弱小的人骑坐在周大海的上半身，碎花裙子下细瘦的腿狠狠卡在周大海的脖颈处，然后两只手将手表死死在堵在周大海的嘴里，不断的往里压。
　　一旁看到无法收场的马二原本一定盯着那块手表，这种事情出了人命就无法善了。他只知道那块手表很值钱。
　　他一把推开周余，将手表从周大海的喉咙里抠出来，就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嚷嚷着，“一群疯子。”
　　*
　　秦樾目光沉沉的看着马二，“周大海死于椎管内脊髓横断，他不死于窒息和头后的伤。是你在取出手表时扭断了他的脖子。”
　　“周余在哪？”
　　马二再次真切的听到那个名字，瞬间脊背冒出一排冷汗。他的喉咙开始发痒，发疼，发干。
　　他徒劳的咽了口唾沫。
　　他看到那个小哑巴死死的将手表卡在周大海喉咙里时的表情，仿佛恶鬼一般。
　　周大海那个时候竟然没有死吗？
　　*
　　当年正是周余十岁的时候，因被周大海一直当女孩子养着，不能过分暴露出男性特征，身体特别孱弱。
　　仿若他真的如林妹妹般娇弱，任谁顺手一台都能掌控他的生死命运。
　　那是一场闷热的夏雨过后，一个有着特殊癖好的人打通了周大海的电话。
　　马二曾经一度怀疑周余不是周大海的亲生儿子，因为不会有人狠心到拿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当赚钱工具。
　　但那一阵周大海真的是缺钱缺疯了。
　　周大海打电话的时候没有避人，或许他骨子里觉得他握有周余的生杀大权。无论他要周余做什么，周余都不会反抗。
　　但就是在那个大雨过后的盛夏午后，周余颠覆了马二对他的认知。他又突然觉得，周余比着周大海在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余睁着纯洁无暇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的求周大海不要将他送人。她会帮他赚钱，而且比电话里的人给的多很多。
　　周大海完全没有想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是如何在脑海迅速谋划完一场绑架的。
　　他只知道周大海被他说动了。因为周余向他献祭的两条“肥羊”。
　　倒霉的“肥羊”不是别人，正是秦樾和易尧。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
　　周大海想快速弄一笔大钱。
　　他因为一直被另外一团伙里的人排挤，想另寻他路。
　　周余想多苟延残喘几日。
　　秦樾与易尧遇见浑身是伤的小哑巴女孩，想帮助她。
　　每个人都在那个夏天被更改了命运。
　　有的人永远的留在那里。
　　活着离开的人每一个都在负重前行。
　　没有什么能抹去刻印在脑海里的记忆。
　　每一个人的手里都鲜血淋漓。
　　*
　　秦樾看着脸色灰白的马二，一字一句地说，“他找到你了是吧？”
　　他嘴角微扬，又残忍说道，“那块表，被他拿走了。”秦樾看着他微缩的瞳孔，毫不在意的说“那块表是易尧的，易尧是当年唯一对他好的人。”
　　马二突然的情绪激动中断了见面。
　　秦樾依然清晰记得，马二被拉走时最后回头凝视着他手腕上的表喊出来的一句话。
　　“他一直都在能看到你的地方。”
　　秦樾敛眉看着手腕上那块与当年一摸一样的手表。
　　那又如何，他不是易尧。
　　恶魔就应该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不应该为祸人间。
　　他会找到他，把他送进他亲手打造的牢笼。
　　*
　　易尧的那块表是他十二岁的生日礼物，秦樾很喜欢那块表，但是他生日还没到，所以易尧将手表借给他，直到他生日。
　　小秦樾：“我要提前行使我的生日权利。”他两眼发光的看着易尧新得到的生日礼物。
　　小易尧：“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要小心点呀，这是我母亲特地从国外给我寄过来。”
　　小秦樾：“我以后有了好东西也会和你分享的。”
　　小易尧：“明天我们去找小鱼儿去吧，明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七天，我准备把这天作为她的生日，送她一个礼物。你说送她什么好？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呀，你知道吗？”
　　小秦樾并不太喜欢那个瘦巴巴的小哑巴。但易尧善心泛滥，一定要和她做朋友。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狼狈小女孩瘦弱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已经十岁了，甚至比他还大。
　　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过十岁生日，小女孩已经十岁了。
　　易尧还一直让他喊小女孩姐姐，他才不要呢。他一点都不想和小女孩做朋友。因为小女孩只有面对易尧的时候才会笑。
　　他从小女孩的眼里只看到了冷漠与疏离。
　　*
　　秦樾神情阴郁的从监狱里走出来，直到站在太阳下，那股滋滋往外冒的冷气才勉强被压制住。
　　“你怎么看马二说的话？”杨逸凡看着站在门口抬头直视日光的人。
　　秦樾侧目，视线朝着四周扫过，最后落在旁边的一家咖啡店。咖啡店里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人。因为隔着磨砂印花玻璃，只能勉强看清人形轮廓。
　　“你觉得这附近有什么好的监视地点？”秦樾扭头看向杨逸凡。
　　“我马上让人排查四周的监控。”他说着就转身往局里走，刚走两步又猛然停下来。
　　“你跟我一起，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申请保护。能让一个逃亡多年的人贩子都忌惮畏惧的人，太不安全了。”
　　杨逸凡说着眉头拧成深川。
　　秦樾摇头。
　　当年周余在追着马二离开之前，用周大海的手机拨打了120，然后将手机扔在了他身上。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年没有死于失血过多的原因。
　　他不认为当初周余不杀他，反而现在想要他的命。
　　比着周余想要他命的心情，他好像更迫切的想要让周余对当年的易尧忏悔。
　　*
　　夜晚，城市上空晕染着各色的霓虹灯光。
　　周余坐在出租房顶楼的天台上。
　　初夏清凉的晚风温柔的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
　　折叠的木桌上扯着一台橘黄色的台灯，他在台灯下专心致志的擦拭那块千疮百孔的手表。
　　他想着马二再看到它的时候，肯定又狠狠的摔了它一下。
　　因为它那漂亮的蔚蓝色表盘上破裂的纹路更复杂了。
　　表盘的背面刻着两个字母YY。
　　“易尧”
　　许久没有发过音的声带动起来有些艰涩。
　　那个如冬日暖阳般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少年，像烟火一样那样短暂又璀璨的照亮过他阴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