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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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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阳城。
这是一座悬在关外的城池,缺乏河道依托,土地并不肥沃,然而因为处于疏勒、铁勒、室韦交接之地,贸易繁盛,反而有一种别样的蓬勃。
商贾支起帷摊,满街店铺摆放着各地物什,一家家商铺鳞次栉比,熙攘繁盛的景象令人目不暇接。这样繁华的街市绵延十余里,汉人、疏勒人、北夷人……都在这里比邻而居。
金乌一族便是游走于几国之间的游商民族,他们以太阳为信仰,祭拜日神、驾驶日车祭祀,这是个很神奇的民族,他们被称作“没有土地的民族”。是的,他们不需要土地,只凭借智慧赚取钱财、获得粮食养活自己。他们人数稀少,却无处不在。
一个半大小子正看着街上街头艺人的表演,只见那艺人吞下赤红的火种,却从嘴里吐出一团更大更蓬勃的火焰。惹得一圈人连声叫好,这小子也跟着叫好,头都恨不得探进那艺人面前——看看这神奇的一切究竟是怎样完成的。
“小郎君,可算找着您了。”一个褐衣打扮的老仆急切地拉住这郎君的袖子,“这桓阳城可不太平,小心拐子拐了您。”
“好嘞,就来、就来。赵叔,我多大个人了,能像那些小孩子嘛?”这男孩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脚下迈起了不情愿的小碎步,朝老仆一点一点地踱了过去。
“您要是出了半点事儿,那回头咱咋跟夫人交代哩,夫人也不知得多难过……”老仆跟着宋家有些年岁,说的很是动情,眼见着就要老泪纵横。
这男孩正是宋明阁,自家与金乌族做了一大笔生意,爹娘请了镖局护送这几车布匹锦缎并香料,也让家里小郎君跟着长长见识。
宋明阁听了老头的话,本觉得他实在管的太宽,他是出来见世面的,没道理跟在牢里似的蹲着。但又转念一想,想到得知二姐死讯后娘亲日日以泪洗面、哀伤疲惫的样子,又沉默着收敛下来。
“哦,我就是瞧个新鲜。”那边街头卖艺人已开始要铜板子了,宋明阁想想自己看了这半晌不给点铜板说不过去,当即从腰间摸出两枚大钱,豪爽地丢了过去。搓了搓手,对老仆说:“走罢。”
跟着老仆回到客栈,便要跟金乌族的人交接。
那金乌族人瞧着这少东家如此年少,就打趣道:“这么小就出来跑生意呢,跟我们族里的孩子似的。”
他比划了一下:“我们那里的孩子,长的还没大刀长呢,就出来讨生活。”
那金乌族人生的黝黑,面相有几分凶恶,看着反正不像中原人、也不像个好人,宋明阁心下有些害怕,只随便应付了两句。
但那金乌族人看他生的机灵,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今年虽说那边要求的量大、钱眼瞅着好挣,但这世道可不太平啊。小郎君早日往中原去罢。”
老仆也应是:“是不太平啊,都说疏勒国乱了,可不是嘛?你看这大街上多少流窜的天方教士!”说罢,拿眼瞟了宋明阁一眼。
宋明阁烦的不行,对于他来说什么天方教、拜火教的都没啥区别,只要是吐吐火、吞吞剑……能吸引他的,他自然就想凑过去瞧个热闹。
这些大人怎么老是拿这些条条框框框他?他心里当然想四处走走转转,看看这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新奇景色风物了。
那边金乌族人清点完货物,这边宋明阁就把银票揣进怀里,顿时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底气了。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第二天一早,宋明阁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留了个纸条,跑到集市上逛去了。
清早起来,许多店家都还没有开张,胡饼羊汤的香味却已经飘的满大街都是,引得宋明阁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却又纠结要从哪家开始享用。
他一边用鼻子不停地嗅着,一边跟着最浓烈的香味走,却见到深深小巷里一家买蟹黄毕罗的小店——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香味,宋明阁的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直溜溜往里面走。
“哎呀,客官好早。”那老板娘喜笑颜开,毕竟这一大早就有人来这偏僻的店,充分说明了她家毕罗酒香不怕巷子深。
老板娘给宋明阁倒了碗油茶,宋明阁要了几个毕罗,那老板娘看一时间没有新的客人,便一边揉面、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宋明阁聊着。
她显然有些胡人血统,高鼻深目。因着年纪不轻了,肉有些耷拉下去,骨头架子却高的很,跟中原人不一样。中原人人如其名,那脸颊大多是平缓而柔和的,线条是清秀温润的。而胡人脸上时而崛起一座高峰,时而洼下一片盆地,很有些奇崛意味。
老板娘见他打量她,也不生气:“小郎是外地人吧。”
宋明阁察觉到自己不妥,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连忙道歉。
老板娘微微一笑:“我爹是胡人。他们那时候,胡人到桓阳城安家,若想留下来,必要娶一个中原女人,我也嫁了个中原男人,早当自己是桓阳本地人喽。”
宋明阁吃着毕罗,那鲜甜的汁水顺着面皮被他允进嘴里,鲜味像会爆炸一样,充盈着他的口腔,带着一点腥味,更添特色。他吃人嘴短、连忙赞道:“这桓阳城真是个好地方,来了这儿便觉得这儿哪儿都好,这蟹黄毕罗都比我们家那边的好多了,我从小便没有吃过这样好、这样鲜的蟹黄毕罗!”
老板娘被他夸的眉开眼笑:“我小儿也似你这般大,也似你这般馋嘴儿,每每都要缠着我、一次得吃上好多呢!就是如今,这小儿还跟着他爹在铁勒川种地呢。但算算日子,也就要回来过年节啦。”
虽然桓阳耕种之事,“只籍天不籍人,春种秋敛,广种薄收”,相隔百里的铁勒川却因为漯河的支流流经而广袤肥沃。但是,正如其名,是铁勒的属地。
铁勒人游牧为生,不善耕作,原来有汉人帮助他们耕作么?明明在没有多少年前,铁勒还协同北夷进犯边界,然而人们却像早已忘记一样。桓阳城如此安稳繁华,那些先辈的仇恨似乎便如此漫不经心地揭过。
宋明阁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划过些什么,但却抓不住思绪,只能木然地往嘴里填着毕罗,却觉得没那么好吃了。
少年人吃的快,辞别老板娘,老板娘还挥着手叫这孩子来日再来,宋明阁笑着应和,心又飞到了街上那些琳琅满目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上去了,脑子里想的什么不明白的东西立马又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明阁走到街上,这小孩子也不是个没良心的,想着给母亲长姐带些镯子链子也算不枉此行,这里的首饰瞧着跟中原的不一样——亮闪闪的,家里的女人一定喜欢。
想到这茬,宋明阁又想起宋明月来,他跟二姐年纪相差最小,作为家里的幺子,只有二姐不让着他。若放在平时,宋明阁必然与她赌气、想不起他二姐的那一份的,可如今斯人已逝,反而觉得二姐哪哪都可以忍受,但连反悔的地方都没有了。
如今二姐连尸骨也不能归乡,随着那些寂寂无名的妃嫔们一起葬在金山,便是怀念,也不过看着旧日衣冠,那鲜妍女郎,终是不复得见。
街边的首饰铺子里摆在台前的大多都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玩意儿,来往的大都是当地商贾妇人。再往里面才是奢丽金玉、璀璨生辉,宋明阁钱不少,但想想要给好几个人呢,便在外面挑挑拣拣了事。
但这样一个小少年花钱大手大脚总是惹人注意的,原本家里人教育过他桓阳不比浔州,在外得财不露白、勿要惹是生非,但宋明阁逃出牢笼般的满心欢喜,又加上自己一片孝心在胸中荡漾,荡漾着荡漾着就忘乎所以了。
宋明阁豪爽地给母亲姐姐挑好了花花绿绿的几串东西,爽快掏钱。便想着回客栈也好跟赵叔他们几个解释顺便邀功,哼着小曲儿就踏出门去。
他却没想到背后还跟着个打扮破败的汉子,只是循着记忆往客栈那里走,走着走着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直觉敏锐地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但时机不巧——他恰巧走到一个巷子口前面。
果然有个人一下子闪到他跟前。
粗衣勉强蔽体、但绝不避寒,秋风瑟瑟地穿过去,身上若有若无的伤疤。
这人的身材高大,将宋明阁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宋明阁心知不妙,转身想走。
那大汉向前一步,逼停了他,若要跑,也只能跑进那条死胡同里。
宋明阁身上冷汗一下子就涔涔地流下来,心里悔恨自己不听劝告:人哪,总是等着事情降到自己脑袋上,才晓得什么是真知灼见。可这事情虽然教这小郎君做人,但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一时间竟然除了两股战战没别的办法,宋明阁只好陪着笑说:“大哥,您是不知道路怎么走吗?瞧这……我给您指个路?”说着,仗着身量小,想从大汉撑着墙的臂膀下面钻过去。
那人整张脸都被脏乱的蓬发挡住,低沉着脸,人看着木愣愣的,连撑着墙的手上都有新鲜的伤口。
宋明阁窜得像只猴子,极灵敏,“呲溜”一下。
没想到这大汉瞧着木愣,实际上也很灵敏,胳膊一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逃跑的意图,夹住了宋明阁的腰。
那胳膊就像铁钳似的,结实的肌肉紧紧地卡住宋明阁腰腹,宋明阁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大汉行动却快,霎时间,又在他脖子后劈了一下,他手上新鲜的伤口还带血,在宋明阁娇嫩的脖颈上留下一串血痕。
这人动手极快极利落,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给宋明阁留,宋明阁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就黑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宋明阁发现自己藏身在一块大簸箕下面,蜷缩在墙角,银票碎银都没得干干净净,首饰玩物却在。
当下觉得奇怪,那劫匪是瞧他这些不值钱吗?
尽管心里觉得奇怪,宋明阁却不敢再耽误,抬头一看,原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他连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那藏身的大簸箕端端正正地往墙角一摆,算是谢过它救命之恩——若不然说不准拐子就把他带走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命尚在,还算幸运。
这下吃了教训,宋明阁赶紧灰溜溜地跑回了客栈。
赵叔他们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已派了几个人手去街市上找他,自己坐在大堂里等着,见他回来,赶紧感天谢地。
虽赵叔现下不敢训斥他,但宋明阁知道他心里绝对已默默记下一笔,要回娘那里告状了。
唉!回家后,这训斥是少不了的,这禁闭也是少不了的,还丢了那么多银钱,他的脸皮怕是也要不了喽。
幸好这手信还在,不知道娘能不能轻点打他?或者愿大姐看在这手信的份上,拉一拉娘吧。
第二天,这一行人就带着宋明阁小郎君回浔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