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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逸群之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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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少女自前院离开后,很快发觉有人尾随。
正是苗人萨奇。
他手执一柄苗式弯刀,一步不落地跟在少女身后,月光照在冷冽的刀锋上,映出一张阴狠的脸。少女余光瞥见,心中一颤,暗暗加快步子,恰逢一个拐角,便迅速闪了进去。
那弯刀的主人见此,也快步追了进去——
一片昏暗中,唯有树影婆娑,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
这里是位于飞花小筑西角的小花园,也是整个飞花小筑唯一不点长明灯的地方。因靠近西边的彧山,这里土壤肥沃,花草繁茂,秀木成林,即使在白日也是个极好的庇护所。
而在这样的深夜,毫无疑问,苗人萨奇瞬间迷失了目标,他连忙环顾四周——
然,满月高悬,却照不见林中的人。
藏哪了?
萨奇悄悄往里走了几步,屏住呼吸,细听林木间的动静。
但夜色之中,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丫头快出来!若叫我找到你,别怪我手中弯刀不客气!”
萨奇威吓道,同时悄悄往林木深处走了几步,侧耳探听少女的气息。
然,没有一丝回应,少女的气息似乎与林木混为一体,凭空消失了一般。
突然,几步开外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萨奇扭头一看,朦胧的夜色中,果然有一个黑影从树干后跳出,朝某个方向奔去,萨奇连忙拔腿追去,眼看
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近,伸手便要触及,忽然有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待萨奇回过神来,伸出的手已扑空,眼前皆是重影,再一眨眼,只剩一片花白。
“妈的!这花有问题!”
可惜太晚,话音未落,人已歪斜,倒在了深深的花丛中。
少女见脱身之计成功,登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停歇,在林木间匆匆奔逃,穿过迷宫般的花园,终于来到最西侧的密阁。
冷冽的月色下,她推门而入,行至一幅画前,止住步子。
那是一幅巨大的飞花韶雪图。
在满月的照耀下,能清楚地看见画上是一座山脉,连绵起伏,叠嶂千里。在这山脉中央,是一条蜿蜒小路,奇怪的是,路一侧,山间有红花飘舞,乃是暖春,而另一侧,飘的是白雪,却是寒冬。一个老叟立于路间。
少女一怔。
她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座山,也不知道,老叟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唯有画卷一角的十六个字,似是留给世人的启示:
生而向死,死即是生,生死无相,玄牝无门。
少女不解其意,只觉这画莫名熟悉,像是勾起幼时一些模糊的记忆——
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一模一样的飞花韶雪图,母亲和姨母两个人,抱着小小的她,躲进了画里,外面的厮杀层起不息,她几乎要被吓哭,母亲那温柔的手,便紧紧捂住她的耳朵。
那一夜之后,再无南家。
忽地,她似乎又听到了儿时的厮杀。
那声音从前院传来,裹挟着儿时的记忆,一并砸在少女心上。
少女终于确定,历史再一次重演了——
不假思索地,她掉头朝门口冲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蓦地,少女止步。
“一直往前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就算有一天姨母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长大就是……小无雪要学着独自面对,这偌大的世间……”
姨母的话在耳边响起,少女顷刻泪如雨下。
原来这一切,姨母她早有预料……
少女的内心如刀绞火熬,泪水迎着月光溢出,无声地掉落在她脚边的黑暗。
月亮不能告诉她该如何做,泪水也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明白,死其实是一件轻易的事,难的是活下来的人,她今日要是踏出这密阁,于她是易,可姨母为她做出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活下去。
才是她该做的事情。
月光之下,那双颤抖的手,终于按下飞花图后的机关,少女纵身一跃,没入黑暗之中。
而密道之外,飞花韶雪图重新垂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一个隐蔽的自毁机关,在黑夜中悄然启动,许久,一声爆炸终是响彻彧山,自此,飞花小筑被夷为平地,追逐的人,再无追路,而离开的人,也再无退路……
三天后,彧水之畔。
当第一缕曙光洒向澄澈的彧水,铁连生和烈火旗终于在这里找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头戴白玉珠簪的少女,她倒在一处洞口的草丛,不知昏迷了多久。
“将军,难道她……穿过了整个山洞?”
那个士兵望着眼前这高耸入云、连亘千里的山脉,又望向那幽深黑暗的狭长山洞,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少女,是如何孤身一人,走过这条贯穿彧山西东的山洞……
铁连生沉默了许久。
“我想……是的。”说罢,他背起不省人事的少女,快步朝萧军大营赶去……
萧军大营,军医处。
一个青布长褂的老者为少女诊过脉,连施三针,而后开了一剂药方递予旁边药童。
见诊疗完毕,铁连生连忙上前:“康大夫,这孩子如何?”
“心脉劳损,故而昏厥不醒,我已施针护其心脉,待她体力恢复,便会慢慢醒来。”
铁连生一惊:“心脉劳损?”
“她应是跑了太久,太久……”康玉竹又施一针。
铁连生闻言,心中自责不已,只恨没能早点寻到那处山洞。
“此少年非池中之物,他日乘云扶风,不是龙,便是凤。”
康玉竹平生救人识人无数,素来自视甚高,少有褒奖他人,此言一出,铁连生一怔。
“她还跌断了三根肋骨,”康玉竹接道,同时轻轻解下少女腹部的布条,换上新的束带,“换作旁人,疼都疼傻了,她竟能忍着,撕下布条束紧胸腹,断骨才没戳进肺里。”
铁连生不忍想象:“你是说……她是忍着断骨之痛,独自走出那个山洞……”
“差不多吧,”康玉竹叹息,“可惜是个女娃身,若是男儿,必是将帅之材。”
铁连生担忧地看向少女:“我倒不在意她成龙成凤,只盼她能平安醒来,莫要落下什么病根,才算不辜负她家人的嘱托……”
“铁将军不必过分担忧,她在我这里细细调养,定能痊愈如初。倒是主上去了一趟彧山,似是定下了什么计策,正等着将军回营商议呢。”
“好,我这就去见过主上,”铁连生作了一揖,“还劳烦康大夫,费心救治这孩子了!”
萧军大营正中央,王子华帐。
与其他大帐不同,这帐子不仅更加考究华贵,还有一股特别的气味。
好像是很多药味的混合,苦涩,压抑,可细闻又有一丝清雅花香,不经意间,就把药味净化、掩盖,比起焚香点烛,自然爽利得多。
此刻帐内正有四人,二王子萧昱披氅抱炉,端坐案前,案上放着五枚竹笺,正闭目凝想;三王子萧晟性格略微急躁,在大帐中来回踱步,像有急事等不及捺不住一般;旁边一个高瘦寡言的青年,表情如同他的头衔,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正是寒冰使陆行云;另一个正在为三位斟茶的白净小厮,便是那日御车之人,名唤弦歌,却是个哑子。
“禀主上,烈火将军到——”帐外有人传令。
闻言,四人纷纷看向帐门,期待的目光中,铁连生走进帐来。
“回禀主上,烈火令铁连生,前来述职!”
“铁叔请起——”座上的萧昱亦谦和有礼,“弦歌,赐座。”
铁连生:“主上,此次我们驻守落英镇,确实见到了君王之剑,赤焰斩。”
一语出,萧昱、萧晟、陆行云皆惊:
“此话当真?”
铁连生:“千真万确。主上让我留意的那队苗人,当中有一位百岁老者,手握一柄重剑,运气挥剑时,剑身如赤焰环绕,一斩便损了烈火旗数十人,应是赤焰斩无疑了。”
“君王之剑,竟真的存在……可知执剑者是何人?”萧昱追问。
铁连生摇摇头:“只听那些苗人称他神君,并未得知其姓名。”
“此人可还有其他特别之处?”
铁连生回忆道:“此人言语之间,提及自己早年也是从军之人,属下观之,他对我烈火寒冰两旗十分了解,对天罗、图雅塔的招数也很熟悉,不像说假……”
“百岁老者……战场出身……会是谁呢……”
正当三人绞尽脑汁也摸不着边际之时,萧昱像是想起什么:“莫非是他?”
“谁?”三人一起望向萧昱。
“步六孤拓。”
一语落,如石击静潭。
萧晟直接跳了起来:“庆陵王步六孤拓?!”
铁连生若有所思:“经主上一提……如果庆陵王还活着,年岁确实与我所见老者相近了……但是,庆陵王自数十年前一统西南各部之后,就神秘失踪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呢?”
萧昱:“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我曾见沧奕战录密札记载,当年步六孤拓一统西南各族时,手里拿的便是一柄赤焰环绕的重剑,虽未言明就是赤焰斩,但也太过巧合。而且,当年步六孤拓失踪,赤焰斩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时间更是凑巧……”
闻言,陆行云眼中已覆上一层阴云:“主上,可需寒冰旗加派人手探查?”
萧昱沉思片刻,摆摆手:“不可,此刻不宜分散兵力。”
“可是主上,若来者确是步六孤拓,怎可不防?”陆行云不无忧虑。
萧昱却不慌不忙,只是拨弄手炉,动作儒雅而慵懒,良久,才悠悠道:
“莫慌,让琅嬛山庄先去探探虚实,再看。”
陆行云一怔:“主上,若此人为天下而来,一个琅嬛山庄,又怎能抵挡得住?”
萧昱听陆行云存疑,也不愠,微笑如水:
“行云,你何以见得,他为天下而来?”
“属下以为,步六孤拓既然能一统西南,自然也可能争夺中原,不得不防。”
萧昱不置可否,仔细将手炉盖好,重新揣回怀中,又问:
“寒冰使,同为一方将领,如果此刻,将你放在步六孤拓的位置上,手握赤焰斩,又受西南子民拥戴,想争夺中原,你,会如何做?”
“属下会集中西南大军,一举拿下几大城池。”陆行云不假思索道。
“正是,以步六孤拓在西南的影响力,他大可率西南大军长驱直入,到时候,凭他赤焰在手,再加上西南部族骁勇善战,夺取几座城池岂不易如反掌?”
“可英雄迟暮,万一他兵力不足呢?”陆行云疑。
“就算他兵力不足,一时攻不下帝都阙城,甚至攻不下洛阳、金陵、姑苏,第一场仗,他仍旧只会也只能考虑较为富庶通达的城市,富庶则粮草不愁,通达则扩张得利,怎会选择落英镇——如此与世隔绝的山野小镇?”
一语落,陆行云心悦诚服:
“主上分析的是,是属下一时仓皇,乱了思绪。”
“那不为攻城,”萧晟皱眉,“难不成他的目标……是二哥?!”
“不像,他的目标,似乎只是落英镇里的一户人家。”铁连生否认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拥君王之剑,却不想称王?”
三人得出这一结论,均面面相觑。
萧昱呷了口茶,倒是气定神闲,并不为其人所扰:
“至少目前是这样,所以当下,不宜为其分散兵力。一来,对方来历和目的都不明朗,交给琅嬛即可,勿要浪费兵力;再者,与外邦异族正面交锋,触及国本,昊王那里恐怕不好周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连环计开启,归风山庄,鳄鱼帮,君一盟,慕容,阮家,无论对付哪一个,都是一场硬仗,我们必须保存实力。”
一语落,萧晟眼中顿时闪起好奇的星子;
“二哥此言,莫非连环计,已有了计划?”
萧昱不语,微微点头,一双纤长的手,轻轻翻过五枚竹笺的第一枚。
三人凑过去一看,只见竹笺上刻有四字——
归风山庄。
此时彧山春风正盛,春风过处,草长莺飞,一个将要改写甘昱若版图、乃至天下版图的计划,也在这初春的时节,悄然酝酿。
彧山之巅又响起琴音,高远出尘,清灵悠扬。
一个老者立于山巅,山下一切尽数落入他眼,合着指下的琴音,缓缓说出三个字:
“开始了。”
时年沧奕纪年四百四十四年,正月十八,落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