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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兰泽芳草 ...

  •   春雨无声。
      一夜之间,彧山如同换上新绿,高崖险谷,深深浅浅,皆是苏醒与重生。
      病榻上的少女也终于醒来。
      明眸渐开横秋水,中是粼粼明月影。
      这也许是世间最为清净的一双眼睛——
      清澈,明亮,盈盈如秋水,炯炯含星辰,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弱,也带着一夜成人的隐忍,却无法掩盖那股子灵慧,一股不带一丝狡黠、不沾一缕泥土气的灵慧。
      “你醒了?”
      循着声音看去,少女见到一个老者,鹤发仙骨,精神矍铄,正关切地望着她。
      “老人家,是您救了我?”
      少女说着,就要起身,不慎触动断骨,一吃疼,又强自压下痛楚,无一丝□□,唯秀眉微蹙,如雪落东山,显出一种刚毅与清柔混合的美来。
      “救你的人是烈火将军,你醒得正好,他今日便要出征了。”康玉竹一边端详着少女,一边指向帐外,此刻正是烈火旗集结之时,许多身着赤色铠甲的士兵匆匆从帐前行过。
      少女望了一会儿,转过来,眼中是诚恳的询问:“老人家,我可否去见见他?”
      “你断了三根肋骨,不宜走动。”康玉竹不假思索道,却见那少女双眸一霎黯淡下去,心有不忍,“不过,将军出征,不知几时能回,不妨去送送吧。”
      “谢谢老人家。”
      少女说罢,强忍痛楚艰难起身,她弓着腰,一手紧托断骨之处,一手扶着旁边的依托,一步一步朝帐帘挪去。康玉竹端详着眼前的少女,知道她每走一步,必定承受锥心裂骨之痛,却不肯停下哪怕一步,完全肯定当日在山洞之中,她便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真乃世间少见的坚毅,康玉竹心叹。
      终于,跨过仿若地狱到天堂的几步,她的手触到了帐帘——
      春天独有的气息随即涌入少女的鼻腔,春日的阳光中,她看到那个有着宽厚肩膀的背影。
      是他?那个背起我的人……
      他站在大军之前,是一个最沉稳最威风的将军,仿佛一座高山,护住山脚的小草。
      他先前不时朝军医大营看过来,本以为出征从急,难等少女醒来,心中时时担忧。没想最后一眼,却见少女立于帐前,大喜过望,大步流星向这边奔来。
      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他的笑如同苍劲大树绽出芬芳白花,他的肩膀依如那一日宽厚,朝她奔来的一瞬,少女以为又见到当年那个男人,那个将她高高举起、名叫父亲的男人。
      “小丫头,醒了?”
      铁连生笑着看向少女,此刻她身着一身略大的军服,眉间隐有男儿的英气,若不是头戴一支白玉珠簪,铁连生几乎认错,还以为是哪个新投军的俊俏少年。
      “听老人家说,是将军救了我?”少女仰脸问。
      铁连生沉默了,随即蹲下身来,眼中是深深的歉疚:“孩子……是我铁连生对不住你……你姨母南凌舍身救我,临终前嘱托我到彧水寻你,是我来晚了,害你受了这许多苦。”
      “姨母她到底是……不在了……”
      虽早有预感,可,当事实真的来临,巨大的悲恸还是淹没了她,一刹,少女的眼中失掉光彩。如果说方才的断骨之痛,是雪落东山,皑皑白雪之下,尚有蓄势待发的洁净生命,那此刻的丧亲之痛,便是那萧索的秋风,无声地卷走一切生机,徒留一片荒芜的大地。
      铁连生望着少女,如同望见一轮明月,被乌云遮蔽,极其痛心不忍,眼角泛起湿意:
      “孩子,我铁连生向你保证,此生定不负你姨母大恩。我已向主上禀明,带你回甘昱若,我们绝不会将你一个人,抛在危险之境!”
      少女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男人,心中升起一种畏怯的向往:
      “不会留我一个人……铁叔说的,可是……真的吗?”
      铁连生坚定道:“自是真的!来,我这就带你去见过主上。”
      说罢,铁连生牵起少女的手,朝那高坐万军之上的人走去。
      旭日之下,一个步子迟缓却坚定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穿着不合身的军服走来,发髻随意挽起,衣袖和裤脚都卷了好几圈。
      然,一双美目流盼,一时攫住所有人的心魂——
      十分气质之中,三分灵气,三分英气,三分媚气,只一分欠缺,欠在眼底隐忍的悲恸。
      惊叹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少女,将士们一时愕然,手中有兵器掉落。
      不同于那些瞠目结舌的将士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依旧以他素来的淡然,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看向少女,却像看向她背后更深远的东西,他像是看穿她,却不同情她。
      那是一种缺乏共情的审视,虽然看上去谦和温润。
      睿智如康玉竹,加上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其实早已看破,那是天之骄子固有的冷漠。
      他萧昱自小活在云端,是天之骄子,他的地位和手段足以发泄他的悲戚、无奈、愤怒,悲戚可以寻乐,无奈可以放纵,愤怒可以杀伐,所以,他理解不了,也没必要理解,普通人一生中经历的喜怒哀愁、生离死别,即使他有时表现得悲天悯人,亦不过是帝王之仁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高高在上的人,温和地看向她,他的话如春风拂过兰草,唇齿留香。
      十五岁的少女迷惑了,望着那气度斐然的男人,素唇轻启,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
      “阳春。”
      “生当如太阳之灿烈,春天之明暖。是个好名字。”
      那一刻,他的声音如同山谷静静绽开的一株玉兰,温润,清雅,抚平了冬日的伤痕。
      “那……你又叫什么?”少女亦抬头问。
      “大胆,竟敢直问王子名讳,你可知错!”
      少女初出落英,不知世间礼俗,被那士兵一喝,眼中露出不解和窘迫。
      萧昱却一笑,如皓月当空:“无妨。我叫萧昱,是要带你回甘昱若的人。”
      闻言,阳春看向铁连生,铁连生点点头,她又看向萧昱——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
      萧昱一恍神,这样一双眼睛,倒也可爱。
      “你的家人救了我的将军,我甘昱若自不会让你孤苦流浪,铁将军出征这段时间,你便先跟着康大夫吧,养好身子,也可讨些医药学问,将来能有一技傍身。”
      “是!铁连生带阳春,谢主上收留之恩!”
      铁连生先作了一揖,阳春聪慧,也学着铁连生的样子,给萧昱行了一揖。
      余光之中,只见一袭白衣玉立,如遗世清风一株兰,带着浅淡花香,走到她跟前——
      一双纤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便稳稳扶住了她骨痛而颤抖的身子。
      仿佛一株随风摇曳的幽兰,偶尔,泽被脚下的小草。
      那样温润的声音啊,如同寂静山谷中,一朵兰花轻轻绽放:
      “你尽可安心留在甘昱若,金戈铁马,自有人护你周全。”

      日已高升,天空澄澈,不着一丝云彩。
      萧昱为将士们鼓舞送行后,铁连生率烈火旗大军绝尘而去。
      待萧昱回帐后,陆行云仍留在原地,凝视着大军背影,若有所思。
      “哎,行云,想什么呢,还不进去?”萧晟见陆行云有些反常,也驻足问。
      陆行云一语不发,只是凝视着远去的烈火旗,脸上的寒冰似有动容。
      萧晟似是了解了什么,轻轻拍了拍陆行云的肩膀:“行云,归风山庄这一仗……二哥他定是怕你触景伤怀,才派铁叔而不是你去,你莫要自己钻了牛角尖……”
      陆行云沉默半晌,沉声道:“晟亲王言重了,我怎会曲解主上用意?我这条命都是主上救回来的,主上一路走来,何其不易,有一天他就是需要我的命,我陆行云也会拱手奉上,何况……一段见不得人的旧事……”
      萧晟点点头:“寒冰使对二哥的忠心,我这做弟弟的都自愧不如了。只希望铁叔这一去,给二哥带回好消息,也给你一个交代。”
      陆行云的目光随着烈火旗大军,似乎也去到那遥远故地,良久,他重重说出四个字:
      “但愿如此。”
      说罢,他转身走向寒冰旗营地,步伐果断而坚定。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选择了面对,陆行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
      他为萧昱折服,既然选择追随,那便无可保留。
      只有他自己知道,跟着萧昱的日子越久,便越发被他所折服,无悔,且甘之如饴。
      这个活在众人仰望中的甘昱若二王子,俊朗无匹,才智无双,只可惜天妒英才,自打娘胎里就带着病,一日三餐没有一顿离得开药,久而久之,身上的药味只能勉强用花香遮住。
      但就是这样一个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甚至随时会死去的人,却仿佛拥有一种魔力,让他陆行云心甘情愿臣服于他,效力于他,甚至舍命于他。
      他的忠心,如同汇入血液,刻入骨髓,陆行云深知,这一切是始于十六年前的那件旧事,却不仅仅是因为那件旧事,说到底,是终于萧昱身上那股魔力——
      就像今天,他应铁连生之请,收留了那个少女。如同当日他留下了自己。
      以理服人,以武慑人,不如惠人以德泽。
      以战止戈,佑苍生以来日长久,虽战可也。
      这,便是帝王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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