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太芥]晨昏集》苏昭韫

15、和葬礼

　　芥川龙之介是个患有弱视的小孩子。
　　福利院的阿姨经常会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既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摆弄恐龙模型，也不会坐在圆凳上翻看画报。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像小兔子一样地缠在老师腿边，吵吵嚷嚷地想要先吃一口。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定定地凝视着窗外发呆。
　　察觉到异样的老师带芥川去了医院，一路上这个孩子走得跌跌绊绊，仿佛平坦的路上有许许多多的坑洼似的。
　　医生告诉老师芥川视力可微，任何东西在他眼中只有光影。但是——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这就取决于愿意支付多少金钱去治疗了。
　　老师问了保守的估价，她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简直合不拢嘴，这一大笔钱对于贫薄的福利院可是巨大的负担，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给芥川龙之介治病的。
　　福利院扭捏的做法引起了社会的报道，社会上竟有好心的，自称慈善家的老板资助芥川治病。面临舆论即将倒闭的福利院似是抓住了水中的浮木，庆幸地松开了双手，把芥川交给了自称可以救他的水妖。
　　芥川入院治疗。
　　他坐在病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扎着输液管的手臂。他知道，所谓的慈善家，无非是为了掌控社会舆论，将更多的收益装进腰包，所以才主动伸出援手。病房里安静的很，只有街道上车辆飞速驶过的均匀的、催人入梦的安眠曲不断的扎进芥川的耳朵。
　　照顾芥川的护士并不友好，即使看不见细节，芥川也可以想象她紧皱的眉头，把装着针筒和碘伏的盘子摔得叮铃咣当的，一边将针头刺入芥川的皮肤，一边分心盯着芥川的空蒙的双眼，眼神交汇的瞬间又滑稽地匆匆收回，仿佛是与蛇发的美杜莎看到了双眼，一边飞快地收拾好东西一边甩着胳膊往外走，“哎呀，我敢保证，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一定有什么鬼东西!!!”
　　成年人的恶意，有时候还真的是没法想象。
　　病房里来了新的小朋友。
　　一大清早，芥川就被纷杂的脚步声、惊呼声吵醒，他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睁大了双眼，隐隐看到几个黑色的雾影来回飘忽。快到中午的时候，病房里面安静下来了。
　　“你好呀，芥-川-君-”旁边病床上的男孩坐起来，把病床摇的咯吱咯吱响起来。
　　芥川并不惊讶对方已经知晓自己的姓名，自己的床头上正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的身份信息。他抿抿干燥苍白的嘴唇，哑着嗓子：“你好。”
　　“我的名字是太宰治。”男孩提高嗓音。
　　“太...宰治...”芥川喃喃重复。
　　太宰扯过芥川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太宰治”三个字。“知道了吗太宰治。”
　　手指划过皮肉像是带翅膀的小虫爬过似的，芥川卷了卷手掌。也许是视力不如人，芥川的其他感知都要敏感得多。
　　喔。太宰治。
　　芥川看来，太宰像是爱神身边的斟葡萄酒的小侍从，美酒滋养他，名为爱的感情滋润他。
　　据太宰所说，他是从花架上摔下摔坏了腿。来探病的人着实很多，他们都是来看望太宰的。据说还会带来两层高的，塞满了水果的花篮，亦或是刷着亮晶晶油漆的玩具汽车。他们会给他喂饭，或者是给他捎来祭奠上脆生生的糖苹果。
　　这一切，对芥川有点远。他听过其他孩子念画报给他听，但是他不知道祭奠，没有吃过糖苹果。可是他不羡慕。太宰治也不是市侩的人所想的那种小孩子。花篮里的花朵已经全部凋谢，水果也软软的烂在了光鲜的表皮底下，糖苹果上的糖壳融化了又凝固起来，牢牢地粘在雪白的瓷盘里，拔也拔不下来。
　　“花都谢了喔，芥川君。”太宰偏头给芥川说。
　　“恩。”芥川回答。
　　两个孩子的对话一直都很简短。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接你。”芥川问。
　　芥川的问题无非是非常一针见血的，太宰腿上的药换了一次又一次，他甚至可以在病房里趔趔趄趄的走路，可是没有人接他。
　　“恩，真是个好问题，芥川君。”太宰治咧开嘴笑起来，那里显出两个黑色的洞——他正在换牙。
　　芥川抿抿嘴，扭开脑袋。
　　“跟你差不多咯。”
　　本以为已经结束的对话被太宰治模棱两可的回答拉回了主题。“你说，鱼为什么不能在空气里活着呢。”太宰治托着腮看向窗外，晚霞已经懒洋洋地洒满了山坡。
　　“鱼没有水就不能生存，它生存的场所就在水里。”
　　“啊——这样吗。”太宰突然双腿一蜷，从床上一溜烟地窜下来。芥川只觉得凉冰冰的脚趾间浸润在温暖的热雾中，另外两条健硕的腿搭在了自己双腿之间。
　　“我是搁浅的鱼呢，芥川君。”太宰治得意地弯弯嘴角，把掀开一角的被子重新拉好。
　　芥川只感到脊背霎时被穿入一根钢针似的僵硬。他咂咂嘴，把太宰治往床下推，“那你应该去找水，而不是我。”太宰治拉住芥川的两只手，勾起嘴角说：“芥川君芥川君我给你念故事书好了。”
　　芥川稍稍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歪头打量着床边的一个柜子——那上面据说放着一本厚厚的故事书。皮质的文理，镶金的文字，只可惜，这一切也都是道听途说。
　　太宰靠在枕头上坐正，翻开书的第一页。
　　“从前海里有一只美丽的小人鱼，她最喜欢到海面上去玩耍，有一天，她邂逅了遭遇暴风雨的王子。”
　　芥川心沉下，这是他在福利院听老师讲过不止一遍的故事《海的女儿》。但他没有打断太宰治，毕竟做为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与他耐心的交流的朋友，他有点不像打断。况且，干扰别人不是他的风格。
　　夕阳的暖光缓缓沉入山的怀抱，像是婴儿在母亲怀里酣然入睡。
　　“小人鱼狠狠心，用她美丽的嗓音换了洁白光滑的双腿，可是她没走一步就会感受到扎心的疼痛。”
　　芥川伸直两条腿，捋一捋浓重的呼吸，接下来就是整个故事的悲剧环节了。提前知道结局决不是什么好事，他有点烦躁。
　　“可是，小人鱼后悔了，她觉得太疼了。”太宰治翻了一页，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她央求巫婆还给她她的美丽嗓音。巫婆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小人鱼的请求。”
　　“最后，小人鱼与海里的人鱼王子结为夫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太宰“啪”的一声合上故事书。
　　“不对，童话不是这样的。”芥川叫出来。
　　“小人鱼最后明明...”话还没有说完，太宰治欺身捂住了他的嘴，“嘘——”他伸手指压压芥川的下唇。“芥川君，这不是童话。”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山坡贪婪地吃下。
　　是沉默。
　　芥川这下连翻一翻摸一摸那本童话书的欲望都没有了。他只是默默地咬断护士送来的、硬梆梆的面条。太宰治的腿恢复的很好，很快就能出院了。院方联系了他的父母，据说再有几天就会接走他。
　　“芥川君，去外面走一下吧”他歪着脑袋对旁边病床上的芥川说。
　　“乐意奉陪。”芥川开口，摸摸索索地走下床。
　　太宰牵起他的手，“去看看那些向日葵吧。”
　　太宰治走得飞快，芥川跌跌绊绊地跟在后面。脚步猛地停下，芥川只觉得脸颊都在向日葵的花瓣中镶嵌着。
　　“大晴天向日葵总是很精神。”太宰摸摸旁边的一朵花盘。芥川睁大双眼，他的双瞳里可以看见无数金黄色的雾气。
　　“实际上，小人鱼最后化成了泡沫，只能浮在海面上目睹心爱的人的婚礼。”太宰侧目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芥川。
　　“恩。那个才是现实。”芥川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触到了旁边向日葵毛茸茸的茎。
　　太宰治目光投向远方，直到目光被父母的身影所填满。太宰治轻轻松开了芥川的手，“再见，芥川君。”芥川若有所思的缩回手，轻轻点点头，摇摇手。
　　“喂，芥川君，我可是你的哥哥喔。”太宰摇摇头，“后会有期，芥川君，再见。”
　　“再见。”芥川君低下头。
　　芥川静静地站在向日葵地簇拥下，突如其来失去了玩伴他有点落寞，向日葵的花瓣毛毛剌剌地划过他的手臂，像是一场轰轰烈烈却又喜气洋洋的葬礼。
　　风突然剧烈的吹过，向日葵们热烈地互相击起掌来，它们带着小毛刺的枝叶相互挽留，奏起了悦耳的协奏曲。
　　芥川听到面前的脚步停下来了。
　　两个孩子都是听风的人。

　　风渐渐息了。
　　“再见，太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