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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海梦 ...

  •   我以为,人死了就会浸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错过了那一辆绿皮巴士。

      看着它颠簸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镜头,我坐在了路边装饰用的垒起来的石块上。落日温柔地将光线绣在我的衣服上,伴着小小的晚风,拨弄地吹起我的鬓发,将金灿灿的树叶的光影拓印在我的眼底。铺着一层粗砂粒的地面还汩汩地冒着热气。氤氲的热雾似手指般的捉住我那脚踝。温热的蒸汽一直翻滚到我的脸颊上。

      锈迹斑斑的站牌上,模糊地浮着几个字:10min/t。上面红褐色的铁皮全部卷起。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他们被风儿击中的的尖叫,仿佛风一吹就会哗啦哗啦的剥落似的。暗红色的阳光光线逐渐被厚重的云块贪婪地吞噬。我百无聊赖地抚摸着墨色的、棱角分明的岩石,用脚尖磨着地面上的小树叶。
      车辆发动机温吞吞的声音传来,我从石头上跳起来,站在沙砾堆砌的路中央。掏出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换来了一张小小的,有些发皱的车票,或许是末班车的缘故,车上人意外的少。

      我从未坐过这种车。

      也不知道这趟车要开向哪里,但是这不要紧,今天同时去侦探社拜访。我桌上的东西已经打包好贴上惨白的封条,静静地睡在角落。国木田君一如既往地忙于工作,谷崎君与敦君,或许出门调查信息。我将口袋里最后两卷洁净的绷带,放在桌角,真想不到,我还能通过三棱镜看到这一切。仍然能看见这令人安心的宁静,我缓步退到门口,双手合十,心里轻念:

      “多谢款待。”

      巴士不紧不慢地行驶,余晖的几丝光线穿过乌黑的云块。染红了路旁灌木的树叶,刮起的风挽起了带刺的小苍耳,它们没头没脑的四处飞窜,刺的人鼻子发痒发痛。窗外的风景水一般流向脑后,似是各色油彩滴入水中,黏糊糊地搅成一团彩色的漩涡。我揉揉眼睛,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倚靠在车窗玻璃上,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到站下车,不大的车厢格外宁静,橘红色的太阳忽明忽灭。让人想起塘里将熄的炉火,还有多年前的。那个被其他组织冠以“双黑”美名的夜晚,中也唇间闪烁的香烟。

      车停下的有些突然,我缓步走到车厢前端,看见了司机浸在黑影中的脸颊,凝神沉思片刻,我下了车。

      天已经彻底黑了,路边生锈的路灯吱吱叫了许久却未亮起,但是没有关系,真该看看今天的白月,温润、明亮又安静。

      我去哪里好呢?

      我扳板手指。一一点过今天去看望过的人。喔……侦探社、织田作、中也……喔、森先生也看望过了。我的手指微微一顿,筋肉拉扯的疼痛硬生生拧痛了我的眉头。

      路旁的大小不一的树木在黑夜的映衬下格外高大。我缓缓沿着小路走上雪白的沙滩,我勾勾嘴角。我忘记去看望一下芥川君了。

      是心里刻意的回避呢,还是是真的忘记了呢。我不知道。我还记得,我告诉过芥川君,晚上不要去海边喔。涨潮的夜晚是格外危险的。

      只不过,我面前的,就是海啊。一望无际的海啊。

      我依然记得在海边第一次看到的芥川君。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吧。猎猎的冷风里,他瑟缩在宽大的外套里面。拿一块有锋利棱角的岩石刮着海边礁石上的牡蛎。风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少年的背影,我踏着沙滩上那一排脚印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剧烈的颤动。少年像一匹受惊的幼狼一样窜起来,浓黑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和防备。

      墨绿色的海水哗啦啦地翻卷,咆哮,我托肘,仔细分辨着浸在海水里的碎星。我踩着绿浪脚印,缓缓踱步。腥咸的海水或不客气的冲上我的脚踝,打湿我的裤脚。海边的风不小,我的风衣摆似是帆一样张开,呼呼作响。也许,等到天亮的时候,我就该走了。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呼吸轻轻一滞。

      我看到了银白色的沙滩上,泛着金色碎星的沙滩上。我看到芥川君。他的背影几乎要和那些干枯的灌木融为一体。

      我心头同时略过一丝隐隐的愠怒,我可没有教过芥川君,以这样狼狈的姿势坐着的。他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双膝间,手环在小腿上面,只露出头顶的一点被风吹的乱七八糟卷发。姿态像极了一头受伤的小狼。或许是因为我的鞋跟踩在软软的沙地没有一点声音,也或许是因为波涛的声音太过刺耳,也或许是芥川君不希望我看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一直到我走到芥川君身旁,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轻轻坐在少年的身边,很没有风度的伸直了双腿,即使月光白的恍若晨昼,我也看不清少年的脸颊。同时,他热烫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酒精气味。

      我没有转头,轻唤,“芥川君?”

      我看见了他的肩膀明显的起伏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双黑眼睛我至今记忆深刻,漆黑的眼珠上覆盖着淡淡的水雾,就像落水的黑蝴蝶似的狼狈不堪,慌慌然张开了翅膀。他翕动着嘴唇,用舌尖微微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喃喃的说道:“太,太宰先生…?”

      “我能看见你。”

      “恩,我也能看见芥川君喔。”

      他低下头去,苍白的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各位酡红。

      我看向巨大的、蓝色的月亮,光芒明亮的仿佛要将我芥川君吞没。我或许听不到嘈杂的海浪声了。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也只是月亮池塘里的两条鱼罢了。

      “芥川君。”我叫他的名字。

      “在。”少年声音沉沉的,带着一丝磨砂质感。

      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或许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适合“少年”这样的称谓,现在的芥川君,是大孩子了,是青年了。只是脸上圆鼓鼓的婴儿肥已经完全退下,鼻子长的愈发英气,嘴唇是薄薄的两瓣月牙儿。有点大孩子的样子了。

      “芥川君喝了酒,来到海边,是想要会会海里的美人鱼小姐吗?”我托腮微笑道。

      “…不是。”

      “喔,这样啊。那就不要再这么晚来海边了。芥川君要知道,我的耐心可容不到下次再教你一次的哟。”

      “知道了…”他静静地回答。忽而又抬起头来,有点不可思议地、同时也有点语无伦次的说道:“太宰先生…我,我能看见你。”他的目光就像火炉里滚烫的碳块。

      “恩,恩,知道啦。我也能看见芥川君喔。”我的手臂似乎被什么虫子狠狠咬了一口,我摸摸有点剧痛的地方。扁扁嘴暗想,也许是因为被酒精刺激的人都会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吧。

      “芥川君,我还记得那一次我与你去看的花火祭。”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捏起沙滩上的白沙,“你穿着那件麻布的浴衣,套圈套到了一只兔子布偶。”想到这些,我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还有啊还有啊,芥川君吃到那么好吃的羊羹,难得也要露出笑容来呀。”

      “我还记得清楚,我告诉你北方狼的故事,告诉你要好好的活着。做个自立的孩子。喔…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这样下去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一直想这些就会变成皱皱巴巴的老头子了……?”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记忆却愈发模糊,仿佛全部都浸入了浓雾一般。

      “好了好了,再这样说下去可就危险了。”我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

      少年有点费力地爬起来。我从余光里看到了他微微伸出又缩回的手。

      “芥川君,你是个好孩子。”我回头看向他。“好好的做个坚强的孩子,就像最初的你一样。”
      “芥川君,你要学会离别。”我捡起海边的一块贝壳,轻轻抚摸着上面不可思议的纹路。“或许到天亮的时候,我就要走了。”

      少年缩缩脖子,趔趔趄趄地跟上来,“先生…要离开这个城市…?是有奇怪的人跟踪或者困扰老师吗…?如果那样…”

      我打断了他,我已经很久再没从他口中听到“老师”这个词汇了。“不是喔。”我揽住他的手腕,吹了这么久的海风,少年的手心冰冰凉凉的。月光像把银壶似的,把白白的霜撒了他一身。

      梦一样的,太阳已经缓缓从云块后面探出头。时间过得很快。我踏进了冰凉凉的海水中。

      “芥川君,该说再见了。”我微笑。

      少年不语,低着头。

      “别这么难过嘛。”我在少年洁白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湿冷的吻。“回家喝点热茶睡觉吧,这是安眠吻喔。”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让我失望。”

      “可是,可是先生你…”少年急急地叫起来。

      “嘘——”我抵住了他的唇,“芥川君,我们现在的距离只差一个银河系。”

      “或许这其中有长尾巴的彗星,美丽的恒星,和薄纱一样的星云。”
      “可是距离却是按照光年计算的。”
      “或许彗星还会再次回到你身边,可是我不会了。”
      “芥川君,像往常一样的说声再见吧。”
      千千万万道阳光的光线刺透了我的身体,异常明亮且温暖。我闭上眼睛,就像被抛进了另外一个温柔的大鱼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芥川君已经不在了。不,这样说或许不准确,是我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芥川龙之介。他静静地站在沙滩上,向着初生的红日微微眯起眼睛。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海平面上星辰破碎的地方,他摸摸脸颊。
      他今天很正规的穿了西装。就连他一直都不曾离身的、可以化出罗生门的外套也未穿在身上。胸口别着一朵有点发蔫的白色雏菊。
      他今天要去参加葬礼。
      “怎么能说再见呢。太宰先生。”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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