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鹿》泛海潮

2、蜗牛人

　　乡下人的孩子最爱赶集，跑着去，坐着父亲肩挑的竹箩回，要是父亲不愿意那准是去了两个孩子，大的孩子也要坐进去。若是听见这个父亲叫骂，那竹箩晃晃悠悠，那一定是里面的娃娃没睡着，在那打闹。
　　到了集市可以吃沿街铺子里的各色点心，也可以去四下观瞧新鲜玩意，从早到晚，终于散了。
　　赶集是要大家约好日子，这个日子叫逢集。单月逢三，双月为七。譬如一三五单月份逢初三十三二十三，二四六双月逢初七十七二十七。
　　周行与谈月坡约好的日子是十三，也就是今天。
　　周行才刚刚步入成年，虽然他能正式参与星坊大事讨论，他丝毫提不起兴致，平常少年人热衷表现，或者是热心去做些什么都没有，他沉默地坐在坊上男人们的末席，对星坊的事不发一言。他也会坐在女人们中间，只是偶尔报告酿酒的进度，也没有再多的话语。
　　昨日，坊主突然把他叫了进去，在义父房中还巧遇了谈月坡的父亲，鲁道星坊的现任坊主谈飞鸿，问过好，又攀谈几句。
　　三叔则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眼含忧虑不发一言。
　　义父交代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临走叹息一声:“星坊恐怕将逢大变，世事变动，人事不居啊。”他摸了摸周行脑袋，周行觉得义父又胖了，星坊的糖都被他吃光了，明天是不是要多买一些？还要多买点什么呢？他心下乱转，口中应了声哦。
　　坊主名叫唐起，与周行父亲周岭，还有鲁道星坊前坊主谈飞茗是异姓兄弟，曾经仿照世俗人做八拜之交。
　　他对这孩子疼爱都在心里，一直支撑，因为早年受创，虽有灵液也自知寿元不久。心下深知周行母亲用意，但已然到了存续之秋，他也不再犹豫，早做打算。
　　“这孩子没有一点世俗人的争夺心，像极了我那弟妹，正是齐物者的品格，奈何沦落到星坊。”唐起目送周行低着脑袋离开，从案台的一个深口的罐子里拿出一团丝绸包裹的小刀。刀柄在外，刀身在内，他轻轻抚摸。
　　一旁的谈飞鸿，眉头紧皱，低声问道:“唐兄，你这是？此物一出，你，你还怎能安生？”
　　唐起微微一笑，摆摆手，端详着这牙形小刀，自言自语道:“独自峰啊独自峰，你这是又要问世吗？”
　　去集市的路上，与周行同行的还有三人，一位就是三叔，他要去的是梧城的商户俞家。
　　这里要说三叔，三叔他节俭，他的鞋子从夏到冬，从早到晚都只有一双，直到穿烂，坚决不洗不换不补。三叔身体不好，他很少做提炼的事，一般只是枯坐在自己的房中。只有坊主偶尔会去找他来接待外来的客人，这时的三叔多言善言，时常听见他哈哈呵呵嘿嘿地笑，三叔的笑种类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三叔唯一热爱的事情是监督这些孩子炼体，他还记得每个孩子的年纪生日。
　　三叔独自去了富户家，周行去了集市，另外二人去了其他铺子。
　　与月坡约好的地点就在集市卖粮食这边。周行将他酿的浆果酒都盛装在一个坛子里，再摆了一个竹子做的酒提子，预备在集市上售卖，然后去交换布匹和颜料给坊上的女人们。
　　通常卖酒的地方都在卖粮食附近，他却故意捡了个上风口，将酒提子打满酒，挂在酒坛外，任那风偷吃，传播四下。
　　果然很久都没有人来问津，这是因为酒只在秽土界流行，世俗人和星坊商会之流，齐物者中炼体见长的人会纵情酒食。其中世俗人喝的酒又多数是以粮食酿制低烈度的酒，有修行背景的人喝的是经过纯化烈度更高的酒。周行所用的方法是修行人用的方法，可是他修为太低无法提纯，如今他又尝试加入了浆果和花露，酒的气味闻起来有些怪异。虽然有几个人来问津，却只是嗅了嗅。
　　周行也不急虑，他带的只有三五斤酒，如果没人买就一会给月坡一些，路上再和三叔几人一起喝光。他一边看四下，一边卖酒，一边等月坡。今年几次逢集都是约在这里。
　　果然没有一会，就看到一个圆脸微胖俊美的少年迎面走来，远远爽朗而笑，喊了声:“哥，可见到你了。”
　　周行喊了声:“月坡弟弟，快来尝尝我新酿的浆果酒。”一边说将酒提子中酒倒入罐中，又重新提出一提，递给月坡。
　　月坡原本就是孩子心性，他早就偷偷尝酒，都说炼体者喝酒有助体内的风流布，激荡出风穴，但也有坏处，那就是酒会破坏神识海，影响人的神智，只有那些天生酒量惊人的炼体者才热衷饮酒。
　　他接过酒小心地尝了尝，然后一饮而尽，喝完眼睛慢慢闭上，许久才睁开，顿时脸上红透，对他而言的确喝得有点急了。
　　有个酒鬼说，饮酒的最大乐趣就在醉与不醉之间，□□热烘烘，神识海上渺渺然，没有任何感觉，人神思飘远，无所挂碍，平日所有的牵挂羁绊统统丢在一边，无有时空对人的构陷。
　　如果人真的曾经飘飘欲仙，那酒一定是他的双翼。
　　周行见他一口饮下一杯，阻止已经来不及，看他似乎十分享受，接过酒提子挂在罐子外沿上，一手拖住澹台月坡，他知道他的酒量。
　　许久月坡才回过神，口中说道:“这酒很可口。你给我偷偷带点回去，明年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喝了。”
　　周行有点担心地看看他，又说好，然后说:“我婶子给了我些碎钱，这酒似乎不好卖，要不搬走了。我们一边说说话，一边去集市看看。”
　　周行背着酒罐，将酒提子挂在腰间，自己又喝了一口。顺着人流，不知不觉来到了杂耍这里，此次集市人尤其地多，人群里有十几辆马车。
　　周行和月坡还在闲聊，忽从人群里挤出另外一个少年，原来是鲁道谈家星坊同行的人，彼此原就认识，也顾不得打招呼，扯着月坡说：“哥，快跟我去看热闹，集市有人在卖蜗牛人，连齐物者都来了。”
　　三人来到的地方就在那些海眼人不远处，怎么方才还没遇到，这时已经围了许多人。
　　场中一个人一手掐着一只有脸盆大小的蜗牛壳，高声喊叫：“来看啊，我这只蜗牛人即将成型，十圈旋，第十一圈就要出来，它眉眼已成，手足也分出了。等到第十二圈长出来，他可就破壳成人。今天拿来交换，只换一面擒星，有哪位想要吗？”他一边说一边把蜗牛翻转，那蜗牛壳里面的白肉还真有一点婴孩模样，此时缩在壳里瑟瑟发抖。
　　人群里有世俗界里人在那瞧热闹，议论纷纷，多数瞧热闹，他们多少耳闻那些生物，聚拢星光，用人类齐物路数，经过曲折过程才可以化形成人，却没听过有生物会自己长出人形，大家越是好奇越是群声嘈杂。
　　周行跟在后面，垫着脚看，远远看见那蜗牛的壳不同一般，壳明显比一般只有四五个旋的要多出好几个，而且怎么看那壳怎么古怪，思前想后终于发现那壳居然是反旋的，不是一般看到蜗牛的壳是右旋，它的是左旋，这真是古怪了。
　　他一边和月坡他们说着自己发现，一边说：“这蜗牛人拿回去有什么用啊？难道等它上百年，要养一个小孩玩？”
　　月坡不无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了吧，齐物者豢养生物大都是为了契合出器灵，为将来九九化身准备。”
　　周行皱着眉头：“那蜗牛到时已经是人体，难道要把他神识海废掉？这岂不是在蓄杀，如同人养牲畜？”
　　三人还要说，忽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外推，再一看人群中央那个人，身旁忽然站着一个少年，他一手指天，顿时一个乳白的圆形穹庐倒扣下来，将众人挡在外，他朗声说道：“此物逃自巫岭，不是你们该有的东西。”说完一把夺走了蜗牛人，然后人已经原地消失。
　　众人看到有如此高深的齐物者出面干涉，又提到巫岭，再没有人愿意逗留，居然各自默默走开。
　　周行充满疑问地看看月坡，月坡身旁那位同来少年低声说：“夜不言传灯，日不说巫岭，巫岭是齐物界禁忌，快别打听，我们走吧。”
　　人群散开，三人又分作两处。
　　现在要说这些海眼人。他们聚集一处，他们的套车前拴着古怪的兽物，鱼首马背鹿蹄，鱼尾，腿上贴着鱼鳍一样的薄膜。浑身除了头部没有一根毛发，口常常微张，不时冒出一两个水泡。坐在一旁的人偶尔将一瓢水泼在兽物的身上，奇异之处是水不见一滴滚落，似是尽数被兽物吸走了。
　　一打听有人说这些人似乎来自海外岛屿，自称海眼人，这兽物名叫鱼马，可以在水中踏浪也可以在岸上行走，他们称呼为寻常代步，如同秽土人骑马驭牛。
　　这些人与秽土人并无二致，除了一双眼睛湛蓝剔透。他们将无数奇特海产，珍珠之类的东西摆在摊位上，人也不说话，有人问却只愿以物易物，不接受金钱，所要交换的东西更加奇特:各色石头，各种形状，各样纹理。
　　说这些人上个月就一直在这里，开始大家还只是观望，后来真有人从集市外捡来几颗乳白石头，果真换来了一颗质量相当的珍珠，一下子就传开了，顿时人们都去寻找各色石头，等他们去交易才发现他们对石头原来有挑剔，并不是都愿意接受，再后来被回绝得多了也就无人问津。
　　周行背着酒罐，一手牵着澹台月坡，也朝这些人看，看着这鱼马，和月坡一边闲话。月坡已然清醒了不少，他一边听，一边低声说要再来一口，感觉方才喝得太猛，没尝出味道。
　　周行犹豫了下，还是一手摘下酒提子，一边半矮身形，这酒并不多厉害，星坊的孩子有哪个不偷酒的。
　　月坡接过酒提子，拔开罐子盖，打了一提，张口就喝了一小半，顺手递给周行，一边说:“周哥，我爹说当年你们坊上出的酒可以抚润心神，激荡风力，以助修炼，有齐物者慕名而来，想借助你坊上的酒打开经络风穴。有这么神奇吗？”
　　周行一时得意又有点黯然，低声说道:“是的，那个酒是我娘酿制的，等我修为提升了，我也可以酿出来。”
　　月坡顿了下，岔开话题道:“不知道集市上有没有唱诗的，我太想听一个完整的七英雄故事了，下个月星坊结会我们要请一个去坊上去说伊萨林炼剑，肖王战血裔蝙蝠，青龙主传神器，总之好几个都没听完。”
　　周行接过也喝下一口，“这次我们木兰星坊也会好好准备，终归要夺酒鳌头，义父他让我备了好几坛上好烈酒，到时我可不总像小屁孩那样偷酒喝了。”
　　两人一边迈步一边继续喝酒，来到集市边缘，一边又聊起了各自坊上那些人如果砺体较量谁更厉害。周行派出坊上许春明，他砺体一段，月坡打出了谈老虎，老虎拳，于是两人最后从自己星坊开始，最后将自己所知的人当做棋子牌面，斗了一番，坐在集市一家店铺屋檐下将一罐酒喝了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