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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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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的门敞开着,主仆二人始一进门,一个人影就扑到脚前。
“姑娘,奴婢只是打个盹儿,谁知道宋妈妈就趁着空档跑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青蔓的膝盖蹭到石砖格外的疼。
她犯的错足够死上几百回了。
苏妈妈知道林筠舍不得责罚青蔓。
林筠身边只有青萝青蔓两个丫鬟,都是她出生那年买来的,当时林大夫人亲自挑选的,说是让三个丫头一块儿长大,每年都要比一比谁长得更高。
在林筠五岁那年,林大夫人失足落水溺亡,林筠趴在早已断了气儿的母亲身前大哭,小小的手死死的攥着林大夫人的手指,是青萝青蔓两个女娃跪在她面前忍着哭,一根一根的掰开的。
那一夜小小年纪的林筠受了惊又痛失母亲,病了数月险些丢了小命。
从那以后,青萝青蔓就成了她最重要的人,只要她俩不是捅了天,任何错处都会轻而易举的揭过去。
“姑娘,奴婢知道宋妈妈会去哪,奴婢一定能把人给找回来!”青蔓用袖子擦了泪:“她媳妇儿在梧桐酒楼伺候人,她一定是找她媳妇儿去了!”
梧桐酒楼......距离这儿不远。
青蔓在前头引路,苏妈妈扶着林筠的手疾步跟着。
酒肆客栈门前的灯笼映亮了路,围绕在灯笼周围的飞蛾正争先恐后的撞着灯笼皮,非要钻进去献身火海。
林筠领着苏妈妈在梧桐酒楼后方的死胡同等着,青蔓佯装食客进去找人。
死胡同里毫无灯光,林筠就静静的站在黑暗中,腰身挺得笔直,目光不移分毫的盯着胡同口的方向。
与死胡同一墙之隔的,是春香楼的后院,一股儿脂粉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苏妈妈厌弃的瘪了瘪嘴,心想这股子脂粉味儿太过浓厚了些,就好似在眼前一般,熏得她脑瓜仁子直疼。
却不知这股子脂粉味儿并不是从春香楼里飘出来的,而是从她脑袋顶窜过来的。
卫显廷饮了一壶春花酿,酒气燥热,被满屋子莺莺燕燕吵得甚至烦闷,脚步一歪就走到了后院,再看四周比人还高的围墙,只觉得更憋闷,索性爬了墙,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小憩。
林筠的脚步虽轻,可卫显廷还是察觉有人来了。
一股不同于春香楼姑娘的脂粉味,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
这股味道他一点都不陌生,因为今日他在承德候府就闻过,在承德候府的凉亭内,一阵微风从池塘吹到岸边。
裹挟着檀香味儿风入鼻。
卫显廷想到此不禁扬了扬唇角,林筠怎会来这?八成是哪个姑娘的熏香正巧与她相同罢了。
这味道倒是别致,不同于一般姑娘家用的香粉又甜又腻,虽说不上香气盈然,却使人有种身心通泰的舒坦。
卫显廷脑海里浮现出林筠局促的模样,从前只是一个小不点儿,成天跟在他身后结结巴巴的叫“表哥”。
林家兄弟姐妹不少,只是对她真心的却不多,明目张胆的叫她小结巴。
但她从来都不恼,傻笑着答应,真是极其心地善良的姑娘了。
卫显廷兀自地回忆,很快就被一阵脚步声惊扰,借着月光见到两个人影靠近。
青蔓一只手捂着宋妈妈的嘴不让她叫唤,一只手薅着她的头发,硬是把人拖进了黑漆漆的胡同里。
青蔓和苏妈妈合力按住了宋妈妈,逼着她跪在林筠面前。
“姑娘,既然宋妈妈什么都不肯说,不如就杀了她了事。”青蔓狠狠的在宋妈妈背上拧了一把。
宋妈妈当即疼得倒抽了两口冷气,她本想找儿媳妇要点钱当盘缠,走得远远的避祸去,谁知道自己那自私的儿媳妇竟不想管她,非让她等到酒楼打烊再说。
这一等,等来了林三姑娘的人。
“三姑娘,你行行好放过我吧,老奴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宋妈妈发起毒誓来,她笃定林筠不敢杀她。
墙上的卫显廷一听“三姑娘”,登时有些不安,难道这墙根底下真是林三姑娘林筠?
她向来不出府的,又怎么会入了夜出现在这犄角旮旯里?卫显廷不由的立起耳朵细细的听。
林筠几不可察的吸了口气,白皙的面容更添了丝丝寒意:“毒誓不过是诛心的手段罢了,宋妈妈觉得我好糊弄?还是你的命贱到一个毒誓就能抵了?”
话罢,墙上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老奴当真......”
宋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对惊恐的眼珠子似要裂开,一股股热流从她的脖颈出流出,剧痛让她一口气憋在胸膛里,还没喊出声就失了意识。
林筠面不改色的盯着宋妈妈倒地,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散发着森森寒光。
“既然不肯说,留着就没什么用途了。”林筠将匕首扔倒宋妈妈身上,又吩咐青蔓道:“扔倒城外的野林子里,当心别留下血迹。”
这一番话口齿伶俐,甚至还透着丝丝的寒意,夏日里单薄的衣裙遮不住她纤秀却挺直的身姿。
哪里还有今日在凉亭内畏畏缩缩的胆怯模样?哪里还有恨不得低到尘埃里的模样?
而她身旁的丫鬟妈妈似乎已经习惯了如此,显然不是一时半刻好起来的。
而是她根本就不曾结巴,根本就不曾惧怕外人。
不仅不曾,她骨子里散发的果决狠厉叫人心生惧意!盛京里的大家闺秀成百上千,能做到杀人不眨眼的有几个?还如此从容淡定的又有几个?
卫显廷从未见过姑娘家竟能杀人不眨眼,今日这一遭让他对女子有了不同往昔的认识,更让他对林筠刮目相看。
等到墙根底下的主仆三人都离开,卫显廷尚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
她的结巴是装的,那么她从何时装的?自打小时候他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是个结巴,那一年她才五岁而已。
所以这小姑娘从五岁起就开始装结巴了?
不对不对......卫显廷被自己脑子里翻涌而上的记忆冲晕了脑袋。
林家三姑娘的毛病是因林大夫人颜如玉溺死受惊而起的,悲惊交加,小小年纪的林筠经受不住才得了结巴又怕生的病。
如此说来,自从林大夫人颜如玉身故,她就一直在众人面前装结巴......这到底是何意?
在卫显廷看来,承德候府的诸人对林筠的态度很是微妙,既不好也好,既好也不好。
对侯府而言不过就是多拨些银子,各位姑娘们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她的,属实谈不上苛待。
据他所知,即便是林大爷的续弦进了府,也从未传出继母苛待先夫人儿女的事。
卫显廷眼前浮现出少时林筠的模样,娇弱可怜,瑟瑟发抖,除了自家的兄弟姐妹以外,从不与外人接触。
独独他是个例外,而他的例外也是费了不少工夫的,如今看来便是用了些哄孩子的手段撬开了林筠的心。
是了,卫显廷揪了一把老槐树上的叶子,突然开窍了——
不闻不问才是症结所在,侯府所有人似乎都当做她不存在一般,所有人都不曾向她倾注过呵护怜爱,只在吃穿用度上不短缺,不区别对待罢了。
包括林筠的父亲林大爷。
曾经卫显廷领着林筠玩闹的时候撞见过一次林大爷,小姑娘不小心绊了脚,恰巧林大爷经过,本是抬抬胳膊就能免去女儿皮肉之疼的小事儿。
可林大爷只是无动于衷的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脚前的林筠,似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径直的便离开了。
仿佛林筠只是街道上疯闹摔倒的陌生小孩。
卫显廷回想起方才林筠说话的语气,冷冰冰似含冰碴,比数九寒天还要冷人心脾。
他又有些可怜她了,莫名得有点为她心疼。
因为无人给过她温暖,所以她才变成这副模样了罢。
林筠悄无声息的回到侯府,进门便让青萝烧水沐浴。
青萝服侍主子脱了衣裳,一摸衣背——
竟是大片的湿腻。
青萝正要问,见林筠已经把自己都埋入水中,只得噤了声转身去找苏妈妈。
“姑娘是淋了水还是落了水?怎得衣裳都湿透了?是不是宋妈妈闹出的幺蛾子?”
苏妈妈轻轻摇头,将林筠如何取了宋妈妈的命告诉青萝,又叹道:“姑娘一路上都在打冷颤,想必自己也是怕极了,咬着牙硬是没说一个字。”
青萝眼眶瞬间泛了红,一股酸意涌上来:“咱们姑娘太可怜了,苍天真是不长眼,好好的人儿到底要被磋磨成什么样?!”
苏妈妈立时嘘了一声:“别叫姑娘听着,这件事姑娘若是不提,你万不要提起惹她难受。”
青萝含泪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家姑娘是个阴险自私的,不管不顾只图自个儿快活,起码不必如此日日夜夜受煎熬。
林筠蜷在水中,窒息感让她一阵阵发晕,脑海里清晰的循环着母亲落水那日的情景。
当初母亲就是这般在水中受折磨,从无助到绝望,又从绝望到心死。
被人捞上来时双手紧握,脸色灰白,一向精致的发髻凌乱不堪,就连她最喜欢的镯子都在挣扎中丢失了。
林筠猛地从水中坐起,闭着眼大口大口的喘气,明明是温热的浴水,却让她感受到池塘里的冰冷,令她上下牙不住的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