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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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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的阴雨天终于在今日放了晴,碧空万里,半丝儿云彩都不见,池塘里的水涨了些许,站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会湿了鞋。
林筠的鞋袜就被池水浸湿了,只好领着丫鬟青萝躲进凉亭内,又差苏妈妈回去拿新的鞋袜。
今日是林老太太的寿辰,她还得去给祖母贺寿。
夏日里的风吹动凉亭里的珠帘发出轻微的声响,淡翠色的珠帘与满池的碧荷十分相称,惟独恼人的蝉鸣声响个不休。
林筠仰着头靠在栏杆旁,绢帕覆在嫩白的面容上,挡住了烈日的炙烤,猛地一吸,鼻孔便被绢帕堵住了——
秀眉微蹙,抬手扯下绢帕,桃花似的双眸微微一抬,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正迎面而来的男子身上。
前头的男客怎得还往后院来了?还是个脸生......细细一想却是有几分相熟的。
她不动声色的敛回视线,静静的扭过身子朝满池的荷花看去,佯作不知身后有人经过。
“姑娘,那位好像是您的表哥。”青萝拧身盯着远处的男子,眉头皱着一团:“卫世子可有好些年不来了。”
自家姑娘与这位世子表哥属实不算亲戚,只是自小两家走得近,便表哥表妹的唤着,早几年世子爷还三不五时的差人给姑娘送些糕点和小玩意儿,这些年倒是一点动静都没了。
林筠没理青萝的话,目不斜视的盯着荷叶点在水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
她确实有些年没见过卫显廷了,年岁尚小时他经常来林家,自己就时常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那时的卫显廷性格温和,每回来都会带上半马车的礼物,分给府里的几个哥儿姐儿,她也有一份儿。
有时还会托祖母身旁的王妈妈给她送些外面时兴的玩意儿,那是府里的哥儿姐儿都没有的,独独给她的。
想起那些陈年礼物,林筠的唇畔勾起一丝自嘲,或许是卫显廷待她太好了些,偏偏对她太好了些,所以她一度把他当成亲哥哥般依赖。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得不来了。
少时的情谊虽纯真却也易淡,方才那一瞥差点没认出来,此时她只希望卫显廷别往凉亭来。
事与愿违,逐渐入耳的清晰脚步声和那一声“林表妹”,让她眸底的冷淡化为不耐。
林筠起身却不往卫显廷的身上瞧,垂着头掩下眸底情绪,缩着肩膀轻微发抖:“世、世、世、世子、世子......爷安。”
卫显廷脸上端着十分耐心的笑意,眸中的神色意味不明,似认真又似调侃:“许多年未见,表妹可安?”
这一问话,林筠抖得如同筛子,发间的流苏钗晃得厉害,苍白的小脸更是一点血色都不见,双手死死得绞着帕子,勒得手指的骨节泛白,秀白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好似随时要晕厥一般。
卫显廷不由提心,旋即不等她回答就道:“我先去老太太处问安,得空再与表妹叙旧。”
他说着脚步就移出凉亭,还叙什么旧?单是看林筠惧怕的模样就足够他心惊肉跳了,生怕激得她再生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这些年她的毛病一点儿不见好,反而比少时更严重了些,早些年只与外人说话会这般模样,与亲近的人只是结巴而已。
卫显廷转念一想,自己五六年不曾来过林家了,对林筠而言,他可不就是个外人么,兴许比外人还可怕。
其实他内心对林筠充满了同情,可怜她少时丧母,又因结巴的毛病不敢与外人接触,长年闭府不出,所以多少有心照顾些。
只是后来二人年纪见长,他在盛京里的风评愈见狼藉,私下里再有礼物来往便显得不合规矩,难免落人口实,给林筠招些麻烦。
如此就生疏了,倒是意料之中。
青萝踮着脚确定卫显廷已经走远,舒了口气道:“姑娘,已经走了。”
林筠脸上的局促不安转瞬不见,眉眼间的冷淡复又爬上来。
果然,但凡是个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会消了交谈的念头。
“他不搭理姑娘也好。”青萝打量着林筠的表情,低声道:“盛京谁不知道北郡王世子斗鸡走狗,拈花问柳,又脾气古怪,不通事理,是个人家的姑娘见着他都躲得远远的......”
眼瞧着林筠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耐烦,青萝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止住了。
青萝觉得自家姑娘对卫世子是有心结的,她自小服侍姑娘,亲眼看着早些年卫世子不再来的那阵子,林筠是如何翘首以盼又满眼灰暗的。
足足盼了一年,终究是一次也没盼来,如此姑娘才彻底死了心。
苏妈妈拿来了鞋袜,远远瞧着姑娘的脸色不甚好看,等会去老太太院里贺寿,难免会碰上些外客,姑娘定是心里犯怵。
“老太太院里只闹腾一阵,咱们晚些......”
苏妈妈想着说些开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林筠推过画卷——
她最是了解主子的心思,这意思便是不去了。
“不去也罢,老奴就说您前几日阴雨天受了寒,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和各位贵客。”
苏妈妈应承着便将干净的鞋袜给林筠换上,又嘱咐道早些回去,免得在园子里撞上人。
林筠点头,其实林家人表面不说,心里都不希望她出现,毕竟一开口是个结巴,又一副惧怕惶恐到极致的模样,怎么瞧都不会让人心里舒坦。
她不去正中了他们的心思,如此两全其美。
苏妈妈拿着画卷去给林老太太贺寿,一进门发现里面正热闹着。
林家是先祖赐下的侯位,如今林老太爷虽不在朝中做官,但众人都要恭敬的叫一声承德候,所以侯夫人的寿辰在盛京是件不小的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凑个热闹。
“老太太,我们姑娘前两日受了风,今早便觉得头重脚轻,怕过了病气给您和贵客们,便差老奴送来了贺礼。”苏妈妈恭敬的立在下方,余光瞥见林老太太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林老太太示意丫鬟接过画卷,垂眸拨弄着手中的佛钏沉吟道:“三姑娘自幼体弱,五日里总有三日卧床,不来就不来罢,你们好生照料着。”
林家三姑娘的毛病众人皆知,有些虽不是亲眼见过,但耳闻了不少,如今侯府的姑娘们都是说亲的年纪,一打听就知道侯府的三姑娘要不得。
是个结巴就罢了,又胆小如鼠,见着人恨不得钻地缝,如此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谁敢娶进门?
不过众人都要叹一声可惜,本是万里挑一的皮囊,满盛京找不出她那等绝色之人。
在座的夫人们有忍不住腹诽的,生病只是个幌子罢了,怕是不敢出来见人罢。
正准备走的卫显廷脚步却是一顿,方才他分明在凉亭里遇见了,并没瞧出她的病样。
难道是被自己吓病了?如此一想倒让卫显廷生出几分愧疚来,明知道林筠惧怕与人接触,他何故还去招惹她!
林筠半倚在床头盯着书,却不是什么道德女经,而是一本教人如何将匕首使用的出神入化,能悄无声息要人命的杂论。
她刚合上书,承德候府的戏台子就开唱了。
她从未热热闹闹的听回戏,外面的戏楼子没进过,府里大办宴席请得戏班子也与她无缘。
只有一次,二哥心血来潮买回一个戏子非要收做妾室,为了羞辱那戏子,二夫人让她只着寸褛在满院子姑娘下人面前唱了一出。
那日真是叫人坐如针毡,没有半点听戏的雅兴。
污人眼睛的,却不是那戏子,而是林二夫人。
夜幕四合,侯府的寿宴渐渐散了,点灯燃蜡,大片晕黄的光亮笼罩着侯府。
青萝揣着一兜子沉甸甸的东西进了屋,神色略有些慌张道:“姑娘,卫世子托人送来的。”
林筠盯着布袋子半响,一时间有些恍惚。
“卫世子又突然想起您来了,只是姑娘如今的年纪......这卫世子不会是有旁的心思吧?”
青萝的担忧让林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她的情况谁人不知,但凡长个脑袋的都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何况是精明如狐的卫显廷?
“依奴婢看这东西不能收,卫世子人品不端,听说单是春香楼的相好足有三个!前些日子还打死了春香楼的小厮,这种为色所迷又心狠手辣的人,姑娘可得离他远些。”
“即便他是世子又如何?如今还不是盛京城里的笑话,都说北郡王夫妇太过骄纵独子,才叫他这般猖狂放肆。”
青萝一股脑儿的说了好些劝阻的话,却见林筠不为所动,只盯着布袋子出神。
苏妈妈疾步匆匆的进门,她不知道卫显廷送了东西来,她揣着的是另一个要事,而且是最最紧要的,比如何处理卫世子的礼物更为紧要。
“姑娘,宋妈妈从别院逃了。”苏妈妈的声音禁不住发抖,后背一阵阵的冒冷汗。
林筠眸底骤然变冷,低垂的眉间满是不悦,她掀被下床,麻利的穿上衣服跟着苏妈妈来到侯府偏僻的角落里。
杂草掩盖下是足容纳一人钻过的窟窿,苏妈妈紧随其后跟着出府,二人在夜色中穿过两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处不起眼的两进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