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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孙有心登堂晋谒 祖有意借贷定约 ...

  •   词曰:
      心中愁苦万千般,有个人儿远窃看。为君寻访契金兰,且自从宽。来到画堂机巧,稽录写无端。恳求明告得心安,闻说多欢。 ——调寄《画堂春》
      话说贾琏见他兄弟三个皆不济事,正中下怀,便蠢蠢欲动,说话的,这贾琏怎生模样?有西江月词为证:
      凤眼浓眉如画,微须白面红颜。顶平额阔满天仓,七尺身材壮健。善会偷香窃玉,惯的卖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风流无限。
      平儿见贾琏这般摸样,心中便有三分欢喜,便软语问道:“不知琏二爷又有何高见?”
      贾琏笑道:“这俗语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凡姑娘家最堪虑者,乃是终身大事所托非人。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虽然凤妹妹从小充男儿教养,言行举止都有些须眉之气,平生最是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但到底是个女儿身,现在到了自己选郎君的时候,也难免生出些心上之秋。故而她派了说话腼腆温柔的平姐姐出来,就是暗讽我们几个,只爱那些做小伏底的妾妇,不能欣赏她这般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
      贾珍贾瑞两个听了,惊道:“如此说来,我等兄弟,凤姑娘一个也看不上了?”贾琏笑道:“正是如此。现有凭证,原本平儿姐姐拿出的是八只宫花,却不是正好送与我等四人?她若真有中意之人,拿出六朵,打发了三人也就够了,这多余的两枝却有何用?”
      贾珍贾瑞垂头丧气地道:“此言有理。我等兄弟才疏学浅,难入凤姑娘青目,今天算是白来一趟,不如早些告辞去了,也少丢些丑。”贾琏道:“且慢。凤妹妹忧虑的,是她本人性格不能见容于未来夫君,故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际并非她本人有孑然之志。在下在此烦请平儿姐姐代为传达,若小生有幸中目雀屏,定当贤贤易色,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不以俗礼拘束她的天性了。”
      平儿听了,笑道:“琏二爷大才,您猜中了,这最后的两枝宫花,也送不出去了。”
      贾珍贾瑞目瞪口呆,少时贾瑞叫道:“虽然最后是琏二哥猜中了凤姑娘之谜,可谜中的要害处,却是珍大哥先发现的,若非珍大哥揭示了平姑娘的说话方式,琏二哥又怎能说中呢?”
      平儿笑道:“瑞少爷岂不知昔日五祖弘忍传衣钵,命弟子们各作一偈以呈。神秀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弘忍见偈道‘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慧能虽不识字,一闻此偈,便知未见本性。托人亦书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阅后便传顿教及衣钵。这慧能之偈全由神秀翻来,亦有合碍。何况我家凤姑娘之事,或者早有天定,四位今日过府,所乘骏马,是否青白红黑四色?”
      贾家弟兄闻言摸不着头脑,只得应道:“正是如此,其中包含何种关窍?”
      平儿笑道:“青白红黑黄,乃五行之色。青者木,白者金,红者火,黑者水,黄者土。我家小姐却是个土命,五行火生土,‘熙凤’之凤者,亦须火中涅槃,故而今日琏二爷所乘一匹红马,岂非天意?”
      贾家众兄弟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丫头一席话说住,皆不能对。正尴尬间,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贵客!”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丫环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只是脸上蒙一面黄色轻纱,令人难睹庐山真面。
      只听那女子笑道:“小妹熙凤,自知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故而先前不敢露面。不过列位贤兄既是为小妹之事而来,小妹纵然心怀羞赧,亦不敢长怠尊客。还请诸兄见谅小妹之罪。”
      话说贾珍贾瑞两人,见熙凤如此窈窕,先自呆了,又见熙凤面蒙黄色轻纱,更不敢多言。
      原来这王家乃是专管列国海上贸易的,多有奇珍异宝进献宫内,皇太后老佛爷收得多了,便下懿旨,将这黄轻纱赐予熙凤之母,凤母死后,黄轻纱便转归熙凤所有。那贾珍贾瑞见了黄纱,知道女意难回,况自家确实输了,即使心中不平,也只得罢了。
      两人对贾琏道:“恭喜琏二哥和凤妹子爰亲做亲。女家是衣冠望族,我家亦忝列名卿,既无齐郑之嫌,必契朱陈之好。”王家丫鬟婆子,亦打趣贾琏道:“帽儿光光,来日做个新郎。衣衫窄窄,必定做个娇客。”贾琏忙逊谢不止。只是那王熙凤终归是个小姐,此时多有不便,早告了罪,扶了平儿退入后厢。
      且说贾敬、贾赦、王子腾、王子胜四人,赏玩奇珍已毕,回到前庭,知晓结果,彼此忙都贺喜。早有贾赦下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一分来:金玉戒指一个,腕香珠一串。贾赦道:“小弟此来仓促,未曾备下定聘之礼,区区些物,留着贤侄女赏丫头吧。”王氏兄弟笑道:“多蒙老兄下赠重礼,却之不恭。”贾敬也有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一时之间王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只有那王仁气愤填膺,他心道:“好个刁滑的丫头。你不过是个亲生父母早死的孤女,这许多年来,不是我这个堂兄对你多有照顾,你焉能在我王府中立足。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斗起心眼来了。你不想告诉我答案我不恼,你不该用假答案拿我取笑。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早晚让你知道知道我王仁的厉害,让你明白你跟我差了好几个节气。”继而又转怒为愁:“珍大哥哥为了此事,送我多少钱钞,现在事又不济,来日他必找我讨还。只是这黄白之物,我一向到手就光,现在又如何能还他呢?”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眉头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放下王仁苦恼不提,单说凤姐平儿两个退入密室,平儿问道:“小姐心中有了人选,也就罢了,何必愚弄王仁少爷,开罪与他?日常两位叔老爷也待小姐不薄,若他们知道了,岂不伤了大家和气呢。”凤姐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也不是不知道,两位叔父跟我来这么一出,表面让我在贾家四人中自择夫婿,宣扬得满城皆知,其实不过拿我当筏子,何止乖呢。不然,为何大叔叔亲生之女,偏偏这几日暗度陈仓,悄悄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一点声色也没露?”
      平儿惊道:“侄小姐此事,奴婢今天也是初闻。既然如此,两位叔老爷撺掇小姐之举,或恐确有私心。然终归小姐有福,得这样好人家。”凤姐道:“也未见得。”平儿道:“似琏二爷这般人家子弟,还有甚不济之处?”凤姐道:“正是这般人家子弟,最是难信他。自幼受现成富贵,养成骄矜习气;再接交些小人,渐渐的就不济起来。古人说的好:‘世禄之家,鲜克有礼.’”
      平儿打趣道:“今日我看琏二爷光景,纯露着一团诚实。”凤姐冷笑道:“这亦信不得。他那眉眼言语,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何况他家侍女成群,人大心大,恐他母亲嗣后亦未必管得来。”平儿笑道:“这亦不妨。只要小姐拿得起来放得下,那怕他三妻四妾,敢小视不成?”凤姐冷笑道:“三妻四妾?他却想得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等我过了门,再慢慢收拾那些狐狸精。”
      平儿正色道:“小姐虽有宋太祖灭南唐之志,但请听奴才一语。依我看,作妇女的有了才智却不甚好。大则克夫,小则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我看作妇女者,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象那谨谨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无缺者,又不能多得。倒不如说说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说好,亦不令人说不好者为妙。至于大大方方,行事妥协,在言语上不甚留心,诸凡领首不辞勤苦,却是当家人本色。”
      凤姐笑道:“若以你说,我却是那一等?”平儿道:“小姐恰似我方才临末说的这一样人,然小姐才智自是过人,却未免心气太刚,岂不闻俗语说的,过刚则易折乎?”凤姐笑道:“现在你还担心我,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你原本是我四个丫头里最末的,却因为今天这一出,在老爷们面前大大露了脸,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明儿我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那些原本在你之上的萍儿瓶儿屏儿们,见你灭了他们的次序,又怎会甘心。”
      平儿笑道:“奴才领了小姐之命,去见贾家公子的那一刻,已然定忠贞不二之心,立死生不易之志了。纵使人嫉言谗,又岂敢有子胥之怨。”凤姐笑道:“又来了。你明知我最厌恶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人。就因你平素也是这么着,才命你去传考题,现在你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真真急的我冒火。你有这磨牙的工夫浪着劝我,不如去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来我吃了,才是正经。”平儿也笑道:“小姐此言差矣,药也是混吃的。罢了,小姐身尊体贵,即便不纳我言,也无大碍,只是可怜我这般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将来有热灶火坑让我钻去罢。”
      这边凤姐平儿主仆两个打趣不提,单说贾赦贾琏父子回府之后,相公们接着,也忙道喜,贾琏口中谦虚,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贾赦见贾琏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心中亦是欢喜:“想我那偏心的老娘,平素看我多有不满,甚不给我体面,还说我官儿也不好好做去。又常常放话我弟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不料今日之比赛,却是我儿贾琏赢了。我弟之子贾珠,那书却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贾赦想到此处,遂对贾琏道:“咱们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我平日已经给你看中了一个丫头,只是你年纪还小,又怕你误了书。今日你既然订了亲,索性将丫头一并赏你吧。”便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春梧者,赏他为妾。贾琏连忙叩头谢恩,众相公也都叹道:“琏二爷今日也算小登科连着大登科了,说来也是大老爷庭训有方,琏二爷才出落得这般人才。”贾赦更喜,便对贾琏道:“老太太身居内室,或者还不知道此事,你去禀了老太太吧。”贾琏领命而去。
      话说此时贾母正寻思跟赖嬷嬷等几个年高有体面的妈妈斗牌呢,却差了一人,可巧贾琏乳母赵妈妈来请安,便拉了她充数。又令丫环鸳鸯下首坐了,替老太太看牌。几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赖嬷嬷。
      那赖嬷嬷老眼昏花,哪里看的见暗号,正要发牌,忽然小丫头晴雯咳嗽了一声,这赖嬷嬷原是晴雯故主,闻声早已省悟,只得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赵妈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赵妈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赖嬷嬷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赵妈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赖嬷嬷便送在赵妈妈的跟前。
      赵妈妈一看是个二饼,原本不敢赢的,又受不了赖嬷嬷方才的挤兑,况本人又是贪财之人,“赌场之上无父子,老太太也怪我不得”,忍不住笑道:“我虽不稀罕他,只是恰巧凑我满了。”赖嬷嬷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赵妈妈笑的已掷下牌来,说:“谁叫你错的不成?”赖嬷嬷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
      这贾母原不是个小器爱赢钱的主儿,偏偏今日赢的牌被截胡,一时心里也不痛快,又不好发作,只得说:“咱们接着再斗吧。”此时有媳妇来报:“琏二爷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贾母听了道:“让他进来。”贾琏进来请了安,贾母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贾琏听得不是话,不敢言语。贾母又问道:“你且实说你来做甚么。”贾琏道:“奉老爷的话,将与王府订亲一事,禀告老祖宗。”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顽牌,不敢惊动。”贾母道:“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说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龙头拐杖,走上前,将贾琏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众人心中明白,贾母发怒,实是贾赦之故,可又不敢明言,只能纷纷埋怨赵妈妈,身为乳母,赢了老太太的钱,却苦了奶儿子贾琏顶缸。赵妈妈心中亦是后悔不迭,又心疼贾琏,贾琏一些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二爷,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贾母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话也。众人劝慰了一会,也都散了。
      且说贾琏退下之后,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却声言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只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
      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
      正直三更候,应该访意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贾母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贾琏喜道:“老祖宗果然注意与我传话,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猛地见鸳鸯面上含笑,立在一旁。贾琏吃惊不小,方待要叫,鸳鸯嘘声,贾琏便对鸳鸯笑了笑,只走到贾母寝榻之下。见老太太蜷局身躯,朝里睡着了。
      贾琏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贾母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话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贾琏应声叫道:“老祖宗,孙儿在此跪候多时。”贾母闻得声音是贾琏,即起披衣,盘坐喝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贾琏道:“老祖宗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孙儿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祖宗榻下。”贾母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不枉我素日疼他!也难怪昨日独占鳌头,雀屏中选,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贾琏道:“此间止只孙儿一人,望老祖宗明白开释!”贾母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鸳鸯何在?”鸳鸯早走上前来:“奴婢侍候老祖宗。”贾母道:“你实对他说吧。”
      鸳鸯答应着,便对贾琏道:“恭喜二爷已是订亲的人了,只是不知二爷这必需的呼朋唤友,迎来送往,手头可否宽裕?”一言正中贾琏下怀,忙说道:“可是呢。咱家虽有钱,可——”又不好明说他继母邢夫人,忙打住了。贾母问道:“可是什么?你只管从实道来。”贾琏只得泼出胆子道:“可又有人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也难了爷们。”
      鸳鸯道:“二爷这话可有凭证?”贾琏道:“原本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少爷们有八两银子的使用,偏他一掌家就说,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现在孙儿每月只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又值得甚么。别说在外交际,就是那些家里的妈妈小厮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唠唠叨叨抱怨不止。
      鸳鸯笑道:“既然如此,老太太有个赚钱的门路,你愿不愿意撞筹?”贾琏喜道:“有何门路,愿闻姐姐示下。”鸳鸯笑道:“或许你也知道,老太太平常用不到的东西也多,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有一件,白白积攒着,也是浪费。二爷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可有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
      贾琏听了大喜,笑道:“老祖宗不必担心,孙儿自有门路和手段,只是日常没有本金,只能徒唤奈何,现今有了老太太相助本金,生利息这点小事,包管手拿把攥。”鸳鸯道:“既然如此,老太太出钱,琏二爷出力,你们两个五五分利可好?”贾琏谎道:“孙儿万万不敢和老太太比肩。”鸳鸯道:“那六四分成可好?”贾琏道:“好是好,但鸳鸯姐姐居中说合,传递消息,将来也难免有劳烦姐姐之处,岂能一无所获?兄弟愿割舍一成的利,我等三人六三一分账可好?”
      贾母笑道:“好孙儿,我们安坐家中,你在外奔走劳累,却只得三成利,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我二人各让半成利给鸳鸯,给她凑个一成吧。只是一件,此事只得我们三个知晓,对任何人也不得半点泄露。”贾琏欲要再让,贾母喝止。
      贾母便令鸳鸯清点闲搁置的一箱子金银家伙,总数一千两银子,交割给贾琏,贾琏拿了金银自去了。鸳鸯回身与贾母道:“虽说琏二爷有些本事,但老祖宗也不问他生财的法子,就把银钱交给他,或欠斟酌?”贾母笑道:“我意本不在赚钱。现今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二人商议已定。
      且说贾琏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自己房中,自是人不知鬼不觉。贾琏虽是手段阔惯了的,亦不曾操纵千两巨款,今日拿了银钱,不免兴奋异常。忽然又生出些歪心思:“不如今日我再去王府拜谒,一者酬谢,二来那凤妹妹是与我订了亲,我见机行事,或有探骊得珠之机会,也说不定。”又想到:“我空手上门,也不好看。只是凤妹妹出身王家,必然见过许多奇珍异宝,我带些寻常礼物上门,只白白伤了体面。不如我先去琉璃厂买些名贵玩物,她一喜之下,必定从了我了。”这贾琏色令智昏,也不顾银钱来之不易,只是一味撒漫,却不知种下了祸患。
      故而说那极易惑人的,乃是女色,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像贾琏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前明右心远主人作《唤世歌》曰:
      柳为营兮花作寨,绝色佳人称主帅。
      酒兵日夜苦相攻,更有笙歌增气概。
      杀人妙算是风流,斩将奇谋有恩爱。
      任他扛鼎拔山雄,但与交锋无不败。
      一战筵前社稷危,洞房再构江山坏。
      连年累月不解兵,定然性命遭其害。
      愿君修德立城池,不侈不奢守关隘。
      一朝炼得慧剑成,便可笑谈诛粉黛。
      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亦有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足为诸君引以为戒。
      话说等及天明,贾琏便携了一个小厮名叫兴儿的,一起往琉璃厂而去。走出门外,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
      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
      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楼台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
      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
      主仆二人来到琉璃厂,财宝虽多,却是贵者愧阮囊,贱者难入眼,逛了半日,肚中饥了,便找一酒楼打尖。二人正在等着,忽听外面嚷道:“你这地方就敢小看人么?吾是照顾你,赏你们脸哪。你为何不让我在此吃酒,还要凌辱斯文。这等可恶!吾将你这狗店用火烧了。”
      又听店东道:“客已满了,真没有位置了。”又听那人更高声道:“放狗屁不臭!满口胡说!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贾琏听至此,不由得出了门外。兴儿道:“相公别管闲事。”刚然阻拦,只见院内那人向着贾琏道:“老兄,你评评这个理。他不叫吾吃使得,就将我这等一推,这不岂有此理么?这等可恶!”贾琏答道:“兄台若不嫌弃,何不将就在我这桌同吃呢?”只听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搅?”贾琏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台不必谦让。”
      兴儿一听,暗说:“此事不好,我们相公要上当。”连忙迎出,见相公与那人已携手登阶,来至屋内,就在明间,彼此坐了。看那人怎生模样?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贾琏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吾姓花名楚蓬。没领教兄台贵姓。”贾琏也通了姓名。花楚蓬道:“原来是贾兄,失敬失敬。”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花楚蓬便问道:“你们这里有甚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饭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刚说至此,楚蓬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吾且问你,这上等饭是甚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旋子,六大碗,四中碗,还有八个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楚蓬道:“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楚蓬道:“既要吃,不怕花钱。吾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吾看。”又问:“酒是甚么酒?”小二道:“不过随便常行酒。”楚蓬道:“不要那个。吾要喝陈年女贞陈绍。”小二道:“有十年蠲下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楚蓬道:“你好贫哪!甚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吾尝就是了。吾告诉你说,吾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锥尝。不好不要钱,如何?”楚蓬道:“那是自然。”
      此时店小二欢欣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说。少时端了一个腰子形儿的木盆来,里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说道:“爷上请看,这尾鲤鱼如何?”楚蓬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这个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楚蓬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串着。──可是你们加甚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蕈口蘑,加些紫菜。”楚蓬道:“吾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个磁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撒出酒来,果然美味香浓。先舀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楚蓬连箸也不动,只是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说越投机。贾琏欢喜非常。少时用大盘盛了鱼来。楚蓬便拿起箸子来,让贾琏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布了贾琏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盅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里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又布了贾琏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盅酒,将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个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个。舀了鱼汤,泡了个稀槽,忽喽忽喽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吾是饱了。贾兄自便莫拘莫拘。”贾琏也饱了。
      兴儿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过会儿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那里吃得下去,止于喝了两盅闷酒就算了。楚蓬道:“叫店小二开开我们的帐,拿来吾看。”兴儿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楚蓬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
      这里贾琏便唤:“兴儿,兴儿。”叫了半天,兴儿才答应:“有。”贾琏道:“会了银两走路。”兴儿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楚蓬也不谦让,只口中说道:“这账目甚是有累尊兄了。”贾琏笑道:“花兄说哪里话。是我唤了尊兄同席的,自当由我来会账。”楚蓬道:“既然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小弟愿留诗一首,还望尊兄雅正。”说着掏出一纸,上写道: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贾琏看了后喜道:“好诗好诗,果然一字千金。”再抬头看时,那花楚蓬已不见人影了。
      贾琏二人走出店外,兴儿便说:“相公,看花相公是个甚么人?”贾琏道:“是个潇洒不羁之人咧。”兴儿道:“如何?相公还是没有出过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花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蔑片之流。”贾琏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说!小小的人造这样的口过。我看花相公形骸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诓嘴,也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兴儿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他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这时街角立着一人,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金项圈!”贾琏也不理会,只顾和兴儿说着话走。那汉子又跟在背后道:“好个圈子,可惜不遇识者!”贾琏只顾和兴儿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京都,没一个识的宝贝的!”贾琏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子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两个金项圈,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
      当时贾琏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项圈!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一千两,实价七百两。”贾琏道:“值是值七百两,只没个识主。你若四百两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实要五百两。”贾琏道:“只是四百两,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贾琏吩咐兴儿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项圈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贾琏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贾琏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
      贾琏道:“有此二物,足以见凤妹妹了。”便携了兴儿,再投王府而来。正是:
      沿潭撒下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贾琏此行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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