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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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多尔将自己缩成窄窄的一小条，坐在转椅的边缘位置，默默抄录着一本诗集。尽管戴着手套，也戴着帽子，全身皮肤常年包裹在长长的斗篷和长袖长裤里面，他还是会习惯性缩成一团。连纸张的一角都小心翼翼捏动翻起，然后谨慎放开。
从玻璃的反光里，他默默注视果戈理走进书房。果戈理这次造访很低调，蹑手蹑脚慢慢靠近他的后背。当距离缩小到一点五米以内的时候，玻璃窗反射的紫瞳警觉地盯住他。冰凉的视线通过镜面反射直侵入小丑的内心。果戈理眨巴眨巴单眼。
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危机感。一转眼，他才发现这光线造成的漏洞。像极进入了某种带有静电的小型磁场，他的骨骼丝丝发凉，浑身像掉进冰冷的蓄水池里。大多数人这时候遵从本能，会打退堂鼓，向后移动半到一步。果戈理却反而大咧咧挂起笑容，对玻璃窗里的脸庞露出几分调皮的表情。他挤了下眼，一闪身躲进了镜面不太照着的背光里面。
果戈理伸手蒙住费奥多尔的双眼，像听到对方之前已问候过“早上好”似的欢呼起来——
“你也早上好呀——陀思君！”
他停下书写，任由果戈理亲切地糊撸他毛茸的冬帽。
自从来到日本，果戈理的本土化意识逐年递增。他拒绝再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名，决心把新称谓贯彻生活。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没什么异议。刚沾好墨水的羽毛笔在阳光里闪动着光泽，他将金属尖儿小心翼翼地插回到笔座里去。顶着绒帽的脑袋在青年的揉搓里歪过来，又歪过去。
身上隐约泛起触电的痛感，果戈理早已习以为常。
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最初的一个雪夜，教堂门外，阶梯之前，有人可怜他。试图在篮里添加棉褥和面饼。碰触过他被冻红的脸蛋的人们，血浆浸透了松软的雪地。看门人彻夜未归，第二日在晨光里醉着酒，扑通跪在神父面前。
死了、死了六个人……
他颤颤巍巍指着竹篮旁边叠压的尸体，将装载着婴孩的竹篮举过头顶，匍匐着呈给神父和他在天的上帝。而我却得救了。他泪流满面，从此没再碰过一滴酒。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睡得很熟，被人间这一滴充满了悔恨和惊恐的热泪唤醒。他睁开了眼。
目光所及是教堂的穹顶——那是他最初所记的人间。
他在人群的芥蒂与敬畏里成长起来。被要求穿最洁净的衣服，吃最朴素的面包，喝最洁净的水。戴上手套，身边不被允许有他人靠近，保持距离似乎是天生的必修课之一。他习惯了一切神圣的习俗。以至于在最初见面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果戈理扑过来，被巧妙地躲开。又扑过来，再次失败。果戈理一度以为这人有北欧血统。
是不是挪威来的？他偷偷戳问旁边正在扫地的修女，被无声责备了一眼。这么注重距离感？想了想，又戳了戳，这回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我知道了，他其实特别认生吧。
……
在修女的无语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赤裸着脚尖走下神台，啃食一枚红透的干净的苹果，第一次将平静的视线投向果戈理这边。小丑立马把手掌伸到他面前。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良久，将自己的手指尖儿轻轻放到果戈理的掌心之上。
修女的扫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声脆响果戈理至今都记得。
电流一般的痛感，从他们相接的指尖一瞬席卷全身。果戈理心脏刺痛，他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片红色中沉静地望着他，正如壁画中的人子初次凝望耶路撒冷的百姓，紫色双眼如此目不转睛，以至于让果戈理有点儿脸红了。他没有收回手，手心有些冒汗。在狂跳的心跳面前，疼痛已经可以忽略——我、我叫尼古莱·果戈理……您怎么啦？
他在修女畏惧的哭声里皱起眉头，而后发觉脸颊发痒——
血液正从他的眼角和嘴角缓缓流淌出来。他试图去擦拭。
手指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瞬间，身上触电的痛感也奇妙地消失了。住在教堂里的男孩目光深邃，他给尼古莱递去了一块很干净的白手帕，声音柔和，对他说，您就用这个擦吧。然后将手掌调转方向，轻轻按上目睹一切的修女的额头。
在帽子上捏来捏去的时候，果戈理猜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在不动声色地绷紧神经：他在操控自己的异能力，好阻止它随意暴走而杀死他。就劝他说放松点，今天可是周六哟。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飘出一句不咸不淡的忧伤：“你害我写错一个假名，尼古莱。”
“平假还是片假？”时光款款翻动起书页，他探过头去，目光落到对方纤细的、骨节略微突出的手指上。
暖茶色的纸张正将这只手的苍白鲜明地衬出。这只手曾经流淌下琥珀色的苹果汁液。顺着白皙的胳膊缓缓留下来，浸润细绢手帕的一角，递到他的眼前，被他接了过去。
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发生什么事都不打紧。后来他逐渐明白了还是觉得这并不重要——从最初接过那枚手帕开始，有什么已经永远，存在于两人之间。
果戈理没察觉，对方的目光其实也落进他细碎的金发，他正走神在异国的诗词句里，发着愣戳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颊：“陀思君……”
东方国度的语言，习惯性从俄罗斯人的嘴里唤出来，随每一次使用逐渐变得不再那么令人新奇。心里轻软浮动了一下，他忽然就想再多学几门语言。这样他就能用更多语音来描摹这个美妙的名字……这名字来自寒冷的国度，经历那么多极长的白昼和黑夜，如今，令被唤起的人的眼角挂上一缕温度。
果戈理问：“要不要来玩接龙？”
费奥多尔望过来，风里融着阳光的味道，绒帽也暖融融的。目光仍旧冰凉：“请允许我婉拒。”
“诶、玩嘛！很简单的，谁说出拨音谁输！”果戈理眼睛闪动起纯净的星光。
穹顶的中央有一颗星星，不属于凡尘，原来这里也有一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动声色，从兜里掏出一枚水果，这一次不再是罪恶之果。他将澄黄的水果贴在果戈理脸上，清甜香气飘散，金发的大男孩不禁脱口而出：
“蜜柑？Σ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掰了一瓣儿给这人衔着。他可又上当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