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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临安镇坐落在一个富庶的南方省城的最东边,远离尘嚣,信息闭塞,因着近年捕鱼技术提高与贸易迅猛发展,凭借得天独厚的滨海的地理优势,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座繁忙小镇。

      男人出海打鱼,女人则负责后续的海鲜处理与部分海鲜贩卖。这行当支撑起了临安镇百分之八十的经济收益。

      五月咸咸的海风吹着海上捕鱼男人的脸,也吹着岸上正在装箱的女人们的脸。海风掠过他们脸上沟壑般的皱纹,蜿蜿蜒蜒拐了个弯,又恢复原先轨道笔直吹去。

      而在那装箱的女人堆里,那个留着寸头,瘦得弯腰的时候骨头都能硌出来的男孩,就显得分外扎眼了。

      这男孩名叫严西行。

      严西行三岁的时候,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父亲出海打鱼,被毫无预兆的大浪卷了进去,就再也没有浮起来。爷爷告诉小西行,他的父亲是被大海召唤走了。

      严西行四岁的时候,在一个天气同样晴好的下午,被母亲的莺莺歌谣哄着入睡,醒来时,母亲又毫无预兆地跟人跑了。爷爷告诉小西行,他的母亲是被自由召唤走了。

      严西行从此和爷爷相依为命。

      严西行十二岁的时候,爷爷得了治不好的癌症。爷爷舍不得花钱买止痛药,每天后半夜,严西行总能听见爷爷为了忍痛把牙齿咬得咿咿作响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针,毫无偏颇地扎进严西行的心脏。他要挣钱给爷爷买止痛药,严西行这样想。

      他想出海,可是没有男人愿意担风险带着他。
      负责这片区域海产品包装的林婶可怜他,接纳了他。有了止痛药,爷爷终于在最后几个月的光阴里少了些许痛苦。

      爷爷最终还是被时光带走了,留下了一间破败的房子,一笔薄薄的遗产,和一个从此孑然一身的严西行。

      爷爷走了,生活还得继续。于是每逢放学放假,严西行必定会来这儿给海鲜装箱,赚够一个月的文具钱和饭钱。

      时间倏然而过,这已是第三个年头。

      其实严西行并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些个中年妇人们的那张嘴似乎是永远都合不上似的咿咿呀呀。

      一个个其实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和一个个低级趣味的黄段子从她们满口牙渍的嘴里毫无遮拦地往外蹦,走街又串巷,最后汇入腥咸的海里。

      她们不管是讲秘密,还是讲黄段子,都从不避讳着严西行,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把严西行当成了空气——还是一团效率极高的空气。

      众人都明了严西行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想找个人儿说个秘密都没地儿去!

      再说黄段子,早两年的严西行身材瘦小,在她们眼里只是个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于是她们在他面前开起黄腔也是毫不害臊。

      严西行总是沉默寡言,偶尔也会有妇人闲来无事调侃他几句。

      而严西行总是短暂地抬起头来眨巴两下他那双大而木讷的眼睛,又重新埋头装箱。久而久之,妇人们便也没了兴趣。

      但是最近确乎是有些不一样了。

      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严西行足足窜了几十厘米。

      因为过于快速的抽条,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了,海风吹过的藏青色校服裤管晃荡来又晃荡去。

      而那张原来还有些稚气的脸庞几个月间变得如刀削斧凿般凌厉。两只大眼睛里似乎都带了些野性。

      爱管闲事的妇人们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天一个平日里就口无遮拦的妇人道:“西行真是越来越俊了,何时讨媳妇儿哟!”

      “嘿,还害羞哩!”

      她的嗓音明显是因为长期叫卖已经彻底坏了,难听的公鸭嗓刺着严西行的耳膜。

      而后又是止不住的难听的笑骂声和上不了台面的黄段子……

      严西行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摆弄,心里满是对这群轻浮又邋遢的女人的嫌恶。

      她们的橡胶手套似乎是一年也不洗一次,厚厚的油垢和泥垢交杂在一起,泛着浓重的鱼腥味。

      她们橡胶手套底下那双藏污纳垢的手,会在这装箱结束之后切菜,炒饭,甚至是行那些她们总是不知廉耻轻而易举讲出来的那些事……

      严西行越想越止不住厌恶,他重重地捏了一下手里这条带鱼,心道:“再忍一个月,最后一个月。”

      他只停顿了片刻便将带鱼一条一条列在泡沫箱子里,上上下下整齐列了冰袋,然后将保温布往泡沫箱上一罩,最后再安置在塑料纸箱内,娴熟地拿大大的透明胶布封口,完毕。

      寻常日子,严西行总是一放学就过来,放下他那个沉重得像是马上就要崩坏的书包,就立马投身工作,从傍晚五点半干到八点半,一干就是整整三个小时。

      严西行是效率最高的那个,因为他总是埋头苦干,不说话也不休息。这样三小时下来,能得到近五十元的酬劳。这对严西行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一笔收益了。

      严西行今天心情不错,因为今天班主任陈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上次帮他投的助学申请有消息了,一位姓顾的先生愿意资助他到高三毕业。

      于是严西行打算从今天开始缩短工作时间,因为还有一个月时间他就要中考了,他必须要好好考,对得起自己,也必须对得起素未谋面的顾先生。

      他背着那个洗得有点发灰,书多得撑到变形的书包,左手攥着今天的三十块钱酬劳,右手攥着林婶塞给他的一条带鱼。

      即使这样,他整个人都是笔挺得像根杆子一样,没有丝毫狼狈之感。他总是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沉重的书包从来压不垮他的意志,反而成为了他的盔甲。

      他从心底里知道,他是不属于这儿的,他要出去,他必须出去,而想要出去,就只有那鲜红的高分愿意帮他一把。

      严西行想到这儿就立马从脑袋里过滤出今天新背的单词,一边回忆一边加快脚程往家走去。
      或者说,其实根本算不上家,只是个遮风挡雨的巨型容器。

      晚上七点多的天已经黑透了,残缺的月亮倒挂在天边。路灯坏得还不算彻底,剩几盏在那儿明明灭灭地苟延残喘着。

      小狐狸照例在转弯杂草丛生的路口摇着尾巴等着他了。

      小狐狸不是真正的狐狸,是一只土生土长的土黄色的中华田园犬。

      去年,严西行就是在这条路上把小狐狸捡回家的,那时候的小狐狸还是只奄奄一息的小奶狗。

      小奶狗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严西行没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小卖部买了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火腿肠,切碎了拌在粥里,小奶狗吧唧吧唧没两下就全下肚了。原来还是个挑食的主。

      严西行没有任何养狗的想法,他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又如何能分出心思照顾好一个小生灵呢。

      所以在第七天的夜里,在确保这只小奶狗已经欢蹦乱跳,身体确实已经恢复到没什么问题的情况下,严西行一狠心就把它关在了大门外。

      出了这个门,去寻找你更好的主人吧,严西行想。

      然而半夜的时候,严西行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细碎的呜咽,他起床打开门一看,小奶狗一步也没走,就缩在门边打着哆嗦。

      严西行心疼地抱起小奶狗,心想明天只能送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才好。

      严西行抱着小奶狗睡了一夜,小奶狗很温暖,让严西行想起以前他小时候爷爷抱着他睡的日子。

      第二天是周日。严西行起了个大早,他抱着小奶狗走了两公里,找了片草丛把小奶狗放下,小奶狗撒欢儿似的在草堆打滚,严西行就是在那个时候趁势走的。

      没有小奶狗的房间好像又冷清了许多。严西行还有些不习惯没有小奶狗存在的房间时,第二天一早推门又看到那只小奶狗。

      小奶狗浑身哆嗦着,听到开门声才堪堪抬起头来。严西行发现它眼下有两道比毛色更深的痕迹,那是已经有些干涸的泪痕。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动物也会哭泣。

      就是这个瞬间,严西行知道,他是再不该扔下这只小狗了。他想,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饿不着你。

      于是小奶狗就这样留了下来,因着那副样子像极了狐狸,严西行干脆取名叫它小狐狸。

      不知不觉一人一狗的日子也过了一年多。

      “小狐狸。”严西行轻轻唤了一声,小狐狸就又摇着尾巴跟在他身边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小狐狸长得很快,它的个头已经不小了,但小狐狸的“小”字似乎成了它名字的一部分,去也去不掉了。

      “吱呀”一声,严西行推开了门。

      小狐狸进门就趴在那个严西行用旧衣服做的小垫子上。

      屋内拢共两个房间,稍大点的是严西行大部分的活动空间——一张床,一张承担了多种功能的小木桌,还有两把椅子。

      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爷爷的。

      另一个稍小的房间是厨房,一个灶台,一个陈旧的碗柜,构成了所有。

      屋内是死寂的。每当这种夜深人静的夜晚,严西行就会开始胡思乱想,偶尔想他那被浪卷走的父亲,想他那跟人跑了的母亲。

      但更多的时候,他想他的爷爷。

      爷爷曾经告诉过小西行:等爷爷走了,不要太想爷爷,要好好读书,读好书,才能有出路。不然,爷爷在天上都不能安心了。

      直到爷爷去世前几天,依旧在念叨这些话。严西行知道爷爷是骗他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去天上也不会去地下,陈老师说了,那都是迷信。

      但是严西行还是强忍着眼眶里来回打转的泪水,懂事地故作坚强道:“我知道了爷爷,我不会想你。我会好好读书的。”

      他一边想着天上的爷爷,一边简单地处理了那条带鱼,加了把盐和葱蒜,煮了碗饭,晚饭就将就过了。

      他不知道狗能不能吞咽鱼刺,他对养狗一窍不通,一年来都小心翼翼照养。他不敢给小狐狸吃鱼,幸好小狐狸大了也不再挑食,浇了点鱼汤的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严西行洗干净锅碗瓢盆,最后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才打开书包,近乎虔诚地用双手捧出那封顾先生让陈老师代为转交给他的信。

      信的格式从称呼到署名都非常规范,严西行刚刚昨天复习了这个知识点。加之顾先生的行楷潇洒里又兜着克制得体,所以他猜测顾先生一定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功人士。

      信的正文其实只有一句话:“好好考试,考完带你去省城玩儿,吃肯德基,坐过山车,打游戏~”下面还附了一串手机号。

      严西行在心里默读过这句话,居然不自觉地从鼻腔溢出一声轻笑。

      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但严西行硬生生品出了几分温暖的味道,他觉得顾先生在他心中瞬间有烟火气起来。这语气仿若不是他刚刚幻想出来的成功商界精英,而是一位亲切的大哥哥。

      严西行盯着右下角潇洒的两个字署名分了片刻神,嘴巴轻轻跟着信笺上那两个字念了出来——“顾盼”。

      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严西行蓦地觉得自己的人生又重新燃起了一些隐隐约约的火光。

      他从一年级开始拿三好生,一个学期也没断过,还时常获学校的竞赛奖,厚厚一沓奖状舍不得贴起来,怕会弄脏会损坏。那叠奖状被他放在铺了一层布的抽屉里。

      他把信重新折叠好塞回信封,打开抽屉,把信压在了他最宝贝的那叠奖状的最底下。

      严西行搁下杂念开始投入学习。房间的那盏灯亮到了凌晨一点。他熄灭灯,抱着小狐狸入睡。

      这夜,是注定好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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