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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课 ...

  •   包裹着橡胶软垫的金属椅腿轻轻落地。
      “为了保证这段谈话被正确记录,我将打开全息影像记录仪,希望您不要介意。请您注意: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只是一段谈话,并非审讯,也并非盘问,您拥有完全的权利。”
      “我既然已经答应接受,那就不会介意这种必然发生的小事。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说出的话也绝不会是客观的真相,所以我想,大概这也不算一段谈话,而只是我单方面地在讲故事而已。”
      “在我们即将讨论的话题上,您是唯一的权威。”
      “恭维我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记录仪已经好了。您随时都可以开始。”
      “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拜托,别再对我用尊称。”
      “这是礼仪规范。”
      “……”
      “好吧。你可以开始说了。”
      “舒雨榕倒是很喜欢别人尊称她。她觉得礼仪规范象征着习惯上的权力分配。我向来认为这是她虚荣心的体现。”
      “总的说来,舒雨榕小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也许可以描述她的数个侧面,但我说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爱她,所以你没办法给她一个准确的定义。这倒是很合理,因为人类不能爱几个标签。”
      “是的。即使在连海市的阴影里,她也是最为特别的一个。很遗憾,你还没能见到她。”
      “我想或许还有机会。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那是在人类的未来渐渐收拢之时。政府已经交出它的大部分权力,大公司接管公众生活的方方面面。第一个内生自治区涿鹿即将开放居民申请通道,生体改造和脑影风靡一时。那时候是……2037年。”

      2037年7月。
      连海市总是泡在一种咸腥潮湿的海风味儿里,让人疑惑是否能从这空气里熬出粗糙的盐粒来。
      夜晚的街道上行人很少,公共交通工具在城市里编织成四通八达的网络,安泰俄斯在这里将无法获得他不可战胜的威名。建筑物是娱乐的躯壳,正如人类的□□不过是承载感情和思想的躯壳一样。
      除了在现实里,月亮无处不在,它的位置被天幕投影广告所取代,两百万一秒钟的广告无间断地播放着,往地面投下浮动的光和影。
      路一纯就在这光影的碎片里安静地行走着。
      她不合时令地穿着一身合成皮的长款大衣,衣摆拖到翻毛短靴的顶端。大衣里边是一件聚酯纤维的黑色T恤,与同款黑色的工装裤。不做过度改造,也没有奢华的材质,简单轻便,就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古董。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也是个事实。
      根据特德数据分析公司2056年的年度报告,连海市已登记的常住人口已达八百万,而潜藏在城市角落里的黑户会有这个数字的一半以上。他们从各种地方偷渡过来,期望能够在大城市里出人头地,但最终连注册落户的十万元都交不起。
      路一纯是从临川聚居地偷渡过来的,一群人被塞在运生猪的车子里辗转了半星期,然后统统被扔到曼森屠宰场附近的一条马路边自生自灭。他们算是运气够好的一批,在境况艰难,或者司机脾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会被直接转手卖给走私者或是娱乐场所,余生连一点自由的希望都没有。正常来说,偷渡客们最容易做的职业莫过于帮派战争中的炮灰,路一纯正是这其中运气比较好的一个。她活过并且打赢了两场架,有帮派提供的一个暂时的住处,还有几千块积蓄,在大部分偷渡客眼里,这就算是在这座城市里站住了脚。
      躺倒在人行道上的流浪汉手边有一只白酒瓶,路一纯一脚踢倒它,玻璃瓶骨碌碌地沿着混凝土烧结砖往外滚,瓶口淌出透明的酒液,在地上画出一道扭曲的湿迹。
      流浪汉没有醒。
      路一纯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从那双蜂蜜色的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这具褴褛的躯壳,剥离出那浸满廉价白酒,几乎可以用火引燃的灵魂来。
      只要一刀就可以杀了他,为连海市的福利机构省下微不足道的一点力气。当光阴被虚掷到毫无尊严地瘫倒路边,那么将他送入轮回恐怕也算不上谋杀。她曾经做过这样的好事,再做一次倒也没什么,反正她早就熟稔肋骨间那致命柔软的位置。
      路一纯眨了一下眼。她的手松开折刀刀柄,从大衣左边的口袋里拿出来。
      今晚她要走的路还很长,所以她现在不太想弯腰。

      撩起窗帘的手收了回去,那匹柔顺的布料宛如流水般泻下,遮住方才被挑开的一丝缝隙,似乎也就抹除了曾经透过这缝隙向外窥视的目光。
      香槟杯的表面有一层细密的冰凉水雾,小小的气泡从杯底升起,冲破看似平静的液面。
      舒雨榕拈着杯颈拿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晃了晃,任凭琥珀色的酒液惊险地在杯中回旋,然后一饮而尽。
      “我想,今晚至少有两个人运气不错。”
      这间房间是归属于艾塞乐公寓的精装时租房。这类房子在爱好寻欢作乐又追求欢乐质量的人中格外受到追捧,因为它东西齐全,又没有酒店那种不近人情的消毒水味。所以它的门是索立德公司的A12R,灯是莱特灯业获得当年光点设计大奖的组合式柔光自调节灯,地毯来自半岛手织,家具则从固毅家居选购。固毅家居在中产阶级客户中销售得最好的钢架纤维板山毛榉木贴面的双人床贴靠着卧室南墙,床上赫然拿手铐铐着个体面的蒙古种男人。
      用“曾经体面”这个词来形容他实在是粉饰得有点太过分了。大约十来分钟前,舒雨榕用这间时租房里提供的厨刀从他的小臂里取出精心定做的生体植入插件,再弃若敝屣地将它们扔到屋内的回收物垃圾桶里。留下的伤口用一瓶血纤蛋白原简单处理过,现在已经停止渗血,但那恐怕也只是因为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这其中大概没有我的位置吧。”
      他不知道她刚刚到底透过窗户看到了什么,但这毕竟是这个不速之客在以高效率绑架并将他解除武装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人质自救教程第一课:多说话,让对方感到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而激起他物伤其类的恻隐之心。
      “怎么,你觉得你运气不大好?”
      “我觉得这还挺明显的。”
      舒雨榕轻轻摇了摇头:“你没弄明白。你之所以会落到这步田地,和运气没什么关系。”
      男人吃力地勾了勾唇角。所有事情都有前因,这家伙压根儿是在说废话。重申这样的废话表明他现在所遭受的绑架拥有一个紧密相关的原因,弄明白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也许就能掌握一张谈判的王牌。
      舒雨榕打开了投影电视,默认频道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在一周内,由赛博特克和速流两家公司牵头,数百家大型企业参与的城市内生自治区涿鹿即将开放它的居民申请通道。涿鹿自治区的定位是一个能够基本达到自给自足的居于城市内部的以居民股份制为主体的新型行政区划,是针对泛城市化时代城市结构和职能改变的一项最新尝试。关于大家都很关注的涿鹿自治区居民申请通道的具体申请方式,今天我们请到了来自连海市社会研究所的一名副研究员来为我们详细介绍一下相关规定。】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电视节目仍在继续,从后台闪亮登场的特邀嘉宾,正是他本人。
      “你弄明白了吗?”
      “是关于自治区的事?我只是做一做政策研究……”
      “如果你总是装傻的话,那这事就没办法客客气气地完成。”舒雨榕歪了歪头:“我不太确定你会不会喜欢不客气的手段。”
      她知道。而且她就为此而来。
      “居民申请通道不过是狗屁。他们早就规划好了,涿鹿只会是一个大公司联合体支撑的富人区,连位置都已经卖了个干净。你也有一份,不是吗?这就是他们怎么把你拉入伙的。”
      “如果我不合作,他们只会做掉我,然后另找一个人。”
      “我没有在谴责你。”舒雨榕说:“我知道因为涿鹿的居民档案还没有完全从连海分出来,所以他们给你的是一个没绑定居民身份的空白落户档案。我要你把你的那一份小蛋糕的户主转让给另外一个人。”
      副研究员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
      舒雨榕耸耸肩,转过身,变魔术一样从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一台便携式电子终端,将它扔到副研究员手边。
      “公民编号是E20350124697X,可别弄错了。”
      副研究员的手险些没能抓稳终端:“这还是个两岁孩子啊?”
      舒雨榕点头:“她确实是个两岁孩子。”她停了下,露出个真挚的微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等到涿鹿居民注册结束后,居然有一户的户主是个尚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两岁小孩,而且这小孩还有点别的身份……反正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对我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副研究员无奈地叹气:“他们肯定能查到是我给的……”
      “但你现在面临的可是迫切的生存危机呢,没人能在道义上谴责你。更何况我只要你让出户主,你本人还在户口上,还能入住涿鹿。人生在世,对某些小失意就稍微放宽心嘛。你弄好了吗?”
      她在说以后。她没有打算在今晚杀了他。副研究员的心脏开心地猛一跳,但还是努力维持不动声色。转让户主的程序没什么手脚可动,副研究员用指纹确认了操作,便将终端递还给舒雨榕伸来的手。
      他隐隐地开始期待起舒雨榕谈论离开。
      “你没捣乱,我很感谢这一点。”舒雨榕检查了一会终端,满意地说:“今晚对咱们来说都不太容易,不是吗?”
      “我当然没有立场来反对这一句话。”
      “我刚刚在窗前目睹了一场仁慈。人类不是注定行善的生物,尤其是在自我意识被强调的当下,对陌生人施以仁慈实在是罕见的行为。我很为此感动。”
      副研究员咽了口唾沫。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可是他已经不能再逃跑了。他本来有很多机会来做出尝试,但舒雨榕用客气礼貌的态度驯服了他。既然他现在心里已经没有一开始受到袭击时的愤怒和耻辱,那么又怎么可能比那时候更适合反抗呢?
      舒雨榕拔出腰间的消音手枪,两枪都射中了副研究员的眉心。死亡来得很迅速,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会让你丢掉比工作更多的东西……不过现在你不用担心这个了。”舒雨榕歪了歪头,将武器收回腰间的枪套。当她转回去看向电视的时候,几乎抑制不住从唇角眉间溢出来的笑意。
      “户主是个小孩子,户主关系人是个死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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