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之歌》赤崎苍焰

3、第二章

　　大二的那年冬天，源上得了重感冒。据说是因为连续吃了一周的烤肉的缘故，嗓子发炎引起的。
　　“我要是只熊就好了。”病得几近恍惚的源上把自己裹成了熊的样子，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塞进被炉里。
　　高桥兑好温度刚好可以喝的温水，仔细阅读者说明书上的注意事项，这才从药瓶里取出几颗药。听到源上像小孩子一样的发言，高桥没有敷衍，而是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熊的皮毛一定很暖和。”
　　源上的回答也是出乎意料的。高桥认真思考了下，又道：“如果你变成了熊，不会怀念你的白皮肤和好看的眼睛吗？”
　　“熊就不能有白皮肤和好看的眼睛了吗？”源上赌气似的反问。源上的语气有点激烈，高桥却没有在意，只是温柔地抿着嘴唇，用一双漂浮在海域的小人鱼化成的泡沫似的、闪着纯洁和骄傲的光的眼睛，带着笑意地望着源上。这倒让源上觉得有些不快，又因为身体不舒服开始有些借题发挥，“很好笑吗——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这么妄下定论呢。”
　　“北极熊披着好看的白色的毛，但那不是柔嫩的白皮肤呀。”高桥依旧非常认真。面对着装腔作势的源上的时候，高桥也会绵里藏针地去应对，但源上越是张开全部的刺，露出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就越是会流露出平时他想要尽力去掩饰的柔软。
　　高桥自然不舍得再去刻薄他。
　　若是此时源上神志是清醒的，恐怕他也是会对于自己此时的，不知该说是神志不清还是真情流露的反应而感到羞愧，甚至可能会红着脸要挟高桥忘掉这件事。但如果此时的源上是清醒的，自然也就不会有搞成如今状况的这一切。
　　源上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自己处于十分被动的状况的人。若是这样的事发生了，他强烈的自尊心，和倔强得好像屹立在山顶、被电闪雷鸣劈过无数次的岩石的个性，一定会让他因羞愧而无地自容。
　　尽管迄今为止，源上所经历的岁月里，还未曾让他陷入过如此境地。
　　高桥看着眼前软绵绵躺在被炉里的源上，因为生病让他格外的柔软——他已经暂时放弃了与高桥争斗，被困意拖进了睡神的怀抱。高桥盯着他带些潮红的脸，替他把被子拖得更高一些，用手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
　　最后，手指停在了那张像好看得本就像个梦境的脸上。
　　这个老是逞强的人，因为倔强的执念，同样也在尽力地去维护别人的自尊啊。高桥悄悄将大灯关上，打开书桌旁的小夜灯，想把剩下的作业完成。可是他没办法静下心来，登时觉得有些烦躁。
　　高桥很少会产生如此烦躁的情绪，他一向是以温柔冷静著称的，在他人的印象里，高桥甚至安静到有些冷漠，甚至在天塌下来的时候他还能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微笑。
　　但其实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他也是个普通人，有烦躁不安的时候，有想要偷懒的时候，有因为压力大而躲着流泪的时候，他只不过不喜欢自己把太过狼狈的这一面展露在别人的面前。
　　是的，因为太狼狈了，他感觉十分丢人。
　　但源上还是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一幕。那年的冬天，下着非常大的雪，因为发挥失常与奖学金失之交臂的他，在寒冷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冻到碎裂的早晨——那个白得接近于虚无的早晨。
　　他躲在茫茫大雪里，被这样的大雪包围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得到了安慰，又好像是冬天的云也在陪他难过。
　　四下无人的清晨里，他看着雪花在跳跃。视觉和听觉一片白茫茫。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刚刚溢出眼眶就被冻结住了。他连忙用手去拨弄脸颊，手和脸都被冻得通红。
　　他就愈发地想哭。
　　自卑，孤独，寒冷，绝望，随着天际的浓云一起袭来。
　　源上又是一大早地出现在操场——他好像是路过，又好像是专门为了他而来。高桥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又双温暖的手掌贴着他的脸，替他拨弄走脸上的碎冰，高桥这才留意到有人过来。
　　但他还来不及反应，小小的身子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被人抱住了。高桥一下子瞪大眼睛，他的脸颊上紧贴着源上冰凉的毛发，雪花紧贴着他的脸化开留下冰冷的水渍。
　　眼前是流动的雪花在被染白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源上的声音很近地传过来：“我们回去吧。”
　　那个时候，源上那温柔，是高桥阴暗痛苦岁月里，第一道曙光。也是在那个雪天里，用自己温热的身体温暖了他冰冷的心。
　　这一年的高桥还是没有拿到奖学金。不过源上雇佣他成为了自己的专属英文老师，尽管他的英文成绩一直还是很差这一点，让高桥头痛的同时，不禁对自己的业务能力产生了怀疑。
　　其实高桥也曾偷猜过为什么源上不喜欢英文。源上样貌是混血，又是成绩优异的文科生，如果有心去学，是不至于如此的。
　　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跟家里的一些什么事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桥也不好去揣测人家的家事，所以虽然好奇，但也就到此为止。直到有天，源上主动提起来了这事。
　　他说：“你是不是挺意外的，我学不好英文这件事。”
　　高桥坐在他面前，嘴里在慢吞吞地吸一杯奶茶。听到这话，他顿了一下，差点被吸管里的红豆噎住。
　　“意外倒也没有……这你身上，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说的也是。”源上一下一下戳着柠檬汁里的柠檬，“老头子让我晚上回家吃饭，但是我不想去。”
　　“不想跟家里人见面吗？”
　　“嗯。其实就像是在抗议吧，我的叛逆期比较早，持续时间又长，经常觉得老头子不爱我，把我和老太婆丢在日本自己回了美国逍遥。”
　　高桥歪了下脑袋，表示自己认真在听。源上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继续道：“后来老头子做生意发财了，回了日本管着我，我就老觉得他像个暴发户，身上那股子铜臭味特难闻。我也不喜欢跟他那边的人接触，索性就自暴自弃了，不如让他们主动放弃我。”
　　“所以，排斥学英文，是因为不想跟那边联系？”
　　“嗯。”
　　虽然高桥不是太能理解这种因为有钱而产生的烦恼，但他不能把自己的困惑强加到别人身上。他一向是个同理心特别强的人，所以尽管他没有如此的烦恼，但还是能换位思考地去了解源上的痛苦。
　　“所以我去还是不去呢……”
　　“想去的话，就去吧。”
　　那天他陪源上从早上坐到了晚上，又被源上拉去赴了这个晚宴。期初高桥还以为是鸿门宴，还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到了发现真的只是普通的家庭聚餐。他望了源上一眼，——后者果然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高桥乖巧地跟源上的父母问好，优雅大方得体，就像与源上无异的有钱人家出身的孩子那样。他熟练地用英文与源上家的老头子——渡边先生打过招呼后，又用日语自我介绍道：“我是源上的英文老师。”
　　源上一口热汤差点喷出来！
　　他瞪了高桥一眼，而高桥露出笑眯眯的神情，他穿着白色的正装，借着餐桌上昏黄的灯光，源上感觉他似乎比前几年圆了一点。
　　但他还是很生气！
　　喊着这么亲昵的称呼，好像跟自己很熟似的，谁要跟你很熟啊。源上虽然这么想，但其实心里并无排斥。
　　只不过一种被登先捷足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是别扭罢了。
　　那晚吃过饭之后，他们坐在源上的房间里看星星。源上的房间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有架天文望远镜，但他们十分默契地谁也没有去碰它。
　　“喂，你刚刚和老头子说了些什么？”源上像个老年人一样，沏好一壶茶，要给高桥倒一杯。高桥忙摆摆手说他晚上喝茶容易失眠，源上说这是竹叶茶，高桥这才要了一杯。这个时候高桥正端着茶杯，吹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泡沫，听到源上的问话，他抿了嘴道：“我在夸你表现良好成绩优异呢。”
　　“真的？”源上半信半疑。
　　高桥哼了一下，“不信你去问菲佣。”
　　“有道理——喂，我又不懂菲律宾话！”源上忽然反应过来，他轻轻拍了下高桥脑袋上柔软的毛，高桥没有生气，只是把杏仁似的眼迷起来，静静看着外面的星星。
　　“那你呢？”源上忽然问道。
　　高桥一开始并没理解他想问什么，源上也不追问，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他侧着头去看源上的脸，恰好看到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银河，刚好落到了源上颜色绮丽的眼睛里。
　　他一时被这美丽所震惊。继而才知道源上想问什么。
　　但这个时候，源上早已打着哈哈跳过了这个话题。高桥也就没有再提起来。
　　其实他是不回避自己身世的。而这个时候，为了维护高桥的自尊而没有再继续追问的源上，让高桥觉得天上的繁星，都不如一颗温柔的心能如此动人。
　　那一晚究竟还讲了什么，高桥已经记不得了。他再努力地试图回想，包括源上是何时知道的他的身世这回事，他也都记不清了。只是到了后来又提起来的时候，源上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的情况了。”
　　高桥的反应依旧是十分冷静：“难道你是因为可怜我？”
　　源上不留情面地弹了他的脑壳一下，翻了个白眼：“可怜个鬼。”
　　但不得不承认，不愿为了并不宽裕的家里添负担，而坚持用奖学金读书的高桥，是源上第一个打心眼里佩服的人。
　　高桥把视线转移到因为睡得太舒服而翻了个身的源上身上。他想到那年冬天，孤独无依的他遇到了拥有温暖怀抱的源上。
　　如果我们有了熊的皮毛，就不会在那个时候遇到你了。
　　有些时候，正是因为不够坚强，生命才会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