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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息(三) ...

  •   风息(三)

      诚如老旦所言,整座村庄傍山而建,横向在丘陵上辟出条状阶台以为田地,田边流水潺潺,风吹过便荡起一阵阵的粼粼微波。

      小苏打小生长在北域,从未见过此等奇观,少年心性作祟下,不由下马立在田边长望,伸出手指去逗弄田中的游鱼;就连庞博也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感叹南域不愧为天洲富庶之首,果真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想来这小小一座村子最多也不过百十余户人家,竟能完成如此了不得的工程,着实是令人赞叹。

      虽然素来有行商在此村歇脚休憩,但声势这样浩大的马队村民们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家家户户的孩童妇女情不自禁地出门围观,好奇的窃窃私语着。

      见状,护卫们不由地提高了警惕,纷纷按住腰间的刀柄,做好了随时抽刀的准备。可领队的庞博这时却喝止住了他们的动作,他翻身下马,带着礼物和三五护卫与老旦一起前去拜会村中的长者。

      不多时,马队便获得了进村休息的许可,待到队伍全员完全安顿下来,天色已是黄昏。

      洗尘宴由村长一手操办,场地定在村子后山那一片茂盛的竹林中。小村落能作出的菜色自不丰盛,也少荤腥,素菜的味道却是极佳,尤其是醋溜竹笋,吃得庞博一众人啧啧称奇;村人自酿的米酒也别有一番风味,入口时口感清冽如饮冰,下肚后却隐隐烧出股暖意。

      小苏作为闺中少女不方便应对这种场合,只在林中支起一个薄纱罩成的小方篷坐着,算是出席,应酬全权交由了庞领队负责。酒过三巡饭过五味,宾主均熏熏然露出些醉意,气氛也不若开始时那样严肃庄重,谈笑声渐渐大起来。

      村长已是古稀之年,精神头却格外的好,不时弹起箜篌唱一两曲南域的山歌小调,悠远中透着些萧索的古意。

      又是一曲作罢,庞博盘腿而坐,沉默良久,“今日劳烦贵村颇多,又蒙受老先生款待,实在感激不尽。我家主人年纪尚小,不便现身亲自回礼,便由在下奉上一曲,以作回报罢!”

      他抬手一扬,身后的十数位护卫当即半跪于地,反手握住刀柄,肃然不动。

      “这是……”村长面露几分讶色,不晓得这群北域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起!”庞博并不解释,低喝一声,以刀击地。

      号角呜然而鸣,鼓声砰砰作响,刀柄锤地之声铿锵如铁甲轰鸣。

      恍然间,林中众人竟看见了冰封的千里雪原和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一队漆黑的铁军正在冰原上挺进,他们行过的冰面上,裂痕枝蔓般蔓延开来。他们自重太大,在激烈的战场上无法后退,只能找准一个方向前进、不断的前进,前方是敌人也击碎,是冰山也击碎!

      照南陆的乐师看来,这种北域战歌前不合音律后不着曲调,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演奏起来偏偏就是有种摄人心魄的威力,让人听之不禁热血沸腾,只恨不得拔剑起舞抚掌而歌。

      一曲奏罢,余音已经消散在空山中,可昂然的战意和犀利的杀气却还凝在场地之间,久久没有退散。

      “庞领队豪气冲天,实乃英雄气概!”村长喉头颤动,微微躬身。

      “先生多礼了,庞某一介布衣而已,哪里称得上是英雄。”庞博呵呵一笑,“不过我北地战歌豪勇盖世倒是无疑,南陆虽广,可雄壮如斯的曲子怕是难有。”

      话一出口庞博就后悔了,若不是奏完一曲气血还有些翻腾,他绝不至于说出这种失礼的话,正准备补上几句以作弥补,凭空传来一声长笑,把他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庞领队这话就不免偏颇了吧?”有人醉醺醺的喊,“我南陆文气虽重,但论及英武豪迈,却向来不让他域半分!”

      “哦?”庞博缓缓扭头。

      说话者不是旁人,正是息公子。

      “老人家,敢问贵村可存有古琴?”息公子一步一晃行至村长面前,带着满身酒气躬身长拜。

      老者怔了一会儿,经过儿孙的提醒才猛然想起村中库房里确存着一张古琴,连忙派腿脚快的小辈取来。

      “真是把好琴。”

      息公子摸着琴背上斑驳的木纹,淡淡的说,“它曾经的主人想必郁郁不得志吧,否则琴声怎会如此枯涩?”

      村长心里犯着嘀咕,和息公子的猜测一样,这张琴先前的主人是个志在匡扶天下的书生,可悲的是,他读了一辈子书也未能考取功名,最后在忿忿不平中黯然离世。他一生无妻无子,形单影只,读书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弹琴,有时弹着弹着便忘了时间,从夜幕降临弹到太阳东出仍不止歇。

      “只可惜枯涩太过,未免少了些豪情。”息公子皱眉,伸手猛地拍在琴面上。

      琴声乍起,铮然如古剑出鞘。

      息公子垂头凝思,十指瑟瑟而动!

      仿佛有一千柄一万柄剑随着炸起的琴声喷吐而出,爆射向四面八方,直抵咽喉!

      场中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周身煞气腾跃,刺得皮肤隐隐作痛。

      “这是什么曲子?”庞博心中大骇,“不过是散序而已,为何竟有此等威势?!”

      酝酿不安情绪的散序渐渐行至尾声,听者的心境随之而动,阴森而压抑的景象在他们脑中历经重重变化,最终形成出奇一致的场景。

      惨白的高山上,杀气结成的乌云绵延万里,古奥森严的雷鸣声穿云而过,宛如荒古巨兽的嘶吼响在耳边。背负长剑的年轻人独自走在空无一物的荒原上,呼啸的风带着刀割般的触感刮过他的脸颊,可他全无退缩之意,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前行。

      此刻,淹没一切的暴雨尚在酝酿之中,所有听者都明白它必然会落下,只是不知道它会在何时落下,又会因何而落下?

      琴弦忽地停止颤动,散序倏然终结。寂静持续了一瞬,随后被一声高亢的裂帛声打破。

      幕后沉默不语的小苏霍然抬起头颅,手中茶盏应声落地。

      云山崩陷雨如注,铁骑突出刀枪鸣。

      与北域战歌全然不同的威武雄壮,在这一刻响彻云霄!

      如果说北域战歌是面对敌军发起的豪迈的冲锋号,那么息公子此刻的琴声就是身处重围的剑客的绝命词!低垂眼帘的负剑者此刻终于拔剑出鞘,向这片天地发出了宣战的誓言!

      他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没有退路也没有盟友,却不愿后退畏缩哪怕半步,因为他有足够的野心、足够的豪情!

      但在这热血豪迈的表象之下,难解的疑团却犹如幽灵一般,在所有人的心中投下一道阴影。

      ……是什么?

      在这股强烈到几乎焚尽天下的欲望背后,他所要反抗的,到底是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愤怒、多少不甘?

      息公子拨弦似雹坠玉盘,琴声浩大如海潮。他趁着醉意慨然长叹,合着曲子纵声高歌:

      君不见,

      长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万里征旗曾遮月,

      戎马横扫千秋雪。

      呜呼哀哉,

      生若浮尘多悲苦,

      死如蜩鸠不留名!

      日月换、星斗转,

      城头变幻霸王旗,

      作威福者今犹在!

      长恨至斯,空嗟叹。

      莫让英雄拔剑起,

      了却苍生百代劫!

      歌声穿林而去,震得漫天竹叶沙沙作响。

      息公子挥掌抚过琴弦,止住全部余音,起身看向头顶被葱葱竹叶遮掩切割的星空,负手长叹:“下雨了啊。”

      他摇摇晃晃的走远了,待到他行出林子彻底消失,场中人震颤到发麻的头皮才缓缓恢复知觉。

      很神奇的,这一首唱词堪称大不敬的歌由息公子唱来竟显得那么自然,听不出一丝的违和与狂妄。仿佛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把那些率兽食人的当权者踢落凡尘,执剑砍断天下苍生无休止的悲运。

      “他……居然连英雄和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么?”

      帐幕后,小苏软绵绵的扶桌瘫坐下去,失魂落魄的叹息了一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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