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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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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息(二)
“在附近的村子里多留几日避雨?”小苏卷动着耳边的一钩鬓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准了准了,以后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用来请示我,你自己作决定就好。”
庞博倒退着走出帐篷,将命令下达了出去。很快消息便传遍了马队上下,侍从们收起散在山坡上的诸多杂物,准备开营拔寨,向老旦所说的村庄进发。
然而令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自称息公子的年轻人竟也涎皮赖脸的跟了上来。这家伙来历不明又形迹可疑,给他顿饭吃就算是仁至义尽了,照理说早该被驱逐了才对,可他偏偏就留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凭着爽快的性格和自己那张俊脸跟全队上下的人都混了个脸熟。
息公子为人没有架子,知识量广博得出奇,他和领队庞博骑在马上并肩前行,谈笑风生间高谈阔论,针对天下时局,寥寥几语的指点便让人忽生拨开云雾见天明之感;讲起前朝今世的奇闻异事,他的声音更是有着诱人的魔力,有时听着听着整支马队都会安静下去,一时间连自己正在陡峭的山间赶路都会忘记。
“息公子真俊才也。听君一席话,胜过十年闭门苦读!”
此刻,庞博终于收敛了轻视之心,言谈举止间尽是恭敬:“庞某很疑惑,凭息公子之才,在帝朝中博取一二功名想必轻易如探囊取物,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流落在这片荒村野山中?”
“呵呵……大才说不上,混口饭罢了。至于小生为什么会昏倒在路边,”息公子耸耸肩,“大概是画完画后没吃早饭,血糖低了点吧……”
“画画?”庞博一愣。
“对,画画。”
息公子轻描淡写的笑笑,“小生以前是个棋手,现在是个画师,酷爱游览名山大川,兴致来了就随便画上几笔,仅此罢了。”
“可有成品,借某欣赏一二?”庞博恬着脸请求。
“倒也无妨……”息公子抓抓脑袋,从身后的背篓中随手拽出一张纸来,“只是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公子太谦虚了……”庞博接过纸张,只见一片耀人眼目的赤金色自连绵的山脉之下蓬勃而出,有如万千道四射的金色飘带,驱散了天地间的一切灰暗。虽然笔触粗糙凌乱,却融壮阔与动感为一体,足见画者超凡的功力和奇绝的豪情,让观者心驰神往。
“今早画的《旭日东升图》,领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送于您吧。”息公子说。
“这怎么好意思……”话是如此,庞博还是立刻唤人来郑重地将之入匣封好,在他看来,这一幅画的水准已足以收入国库,以受后世人的观赏赞叹。
“公子似乎对自己的作品不怎么珍视,”庞博忍不住道,“这是为什么?”
“艺术品嘛,就是要拿出去给别人看才有价值,砸在手里多没意思。”息公子温和的笑,“小生我确实有视若珍宝的画作,只是现在尚未完成。待到画完的那一日,小生我这一辈子,便也算了无遗憾了。”
“某很期待那一天。”庞博也笑。
…………
小苏仰望长天,棉花般柔软的云朵漂浮于湛蓝色的苍穹中,云丝间有燕雀穿行;炽烈的日光穿透云层,在悬崖和陡峭中投下大片大片明暗相间的阴影;来自谷间的风吹过山坡上绵延的花田,卷起漫天的花瓣,小苏的心也和花瓣一样,随风飘走了。
小苏今年十七岁,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离家乡这么远的地方。
她的家在大陆北边寒冷的地方,一年下来,春夏两季只有短短三个月,往往是花儿刚刚破土而出,寥落的飞雪就落了下来,为大地重新裹上一层银装。
从记事起,小苏所能看到的景色就是了无边际的冰原和纷纷乱乱的鹅毛大雪,十数年过去,雪原依旧是那样的广袤和荒凉,没有一丝变化。
少时小苏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往外郡看看,可如今她有了这样的机会,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她还记得离家时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混杂着期待和恐惧的表情。临行前她闷在被子里哭了整夜,走时只希望父亲能给自己一个拥抱,说几句鼓励或宽慰的话,然而父亲并没有这么做,只是草草握住她的手,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此去神陵,家国大业均系于你一身,当志竭忠贞、尽心竭诚,莫要让为父失望。”
那一刻,她的心彻底的冷了下去。
原来对于父亲而言,身为独生女的自己终究也不过只是一个筹码,只要有需要,就随时可以推到名利场上去作赌注。
于是她一路上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木偶,任由父亲指派的下人们摆弄。
但今天远远的听着息公子的故事,她发现自己心里那头小野兽又悄悄苏醒了过来,正舒张着爪牙,尝试敲击冰封的外壳,想要跑到外面大肆胡闹一番。
小苏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时机不错,便猛地一夹马肚子,扬鞭纵马向队伍的前方冲去。
这一举动完全超乎了周围骑士们意料,他们呆了片刻,才想到要奋起直追。骑士们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大喊“小主莫要冲动”,可小苏却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她逆着春风纵情奔跑,只觉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快意涌上了心头,像火焰又像岩浆,不放声吼出去就会烧死自己。
于是小苏纵声高喊:“姓息的,你家在哪里?”
“小生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息公子头也不回。
“为何四海为家?”
“为了游遍天下十郡,一睹绝代佳人!”息公子全无避讳的大笑。
“那你看我!”
小苏飒然摘去发簪,如瀑的墨黑长发云雾般在风中爆散开,波浪般起起伏伏,衬得那娇俏的脸颊更显粉白。
她挺起略有规模的胸脯,发泄般大喊:“我是不是绝代的美人?”
息公子稍稍一怔,终于回过了头。
但他只远远看了小苏一眼,小苏就被追上来的骑士们团团围住,看不见了。庞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挥手示意手下把小苏带回去,接着重重的咳了一声,“我家小姐少不更事,让公子见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姑娘家有活力,总归是件好事……”息公子收敛脸上些微的惊艳,重新换上了温文尔雅的淡定笑容,“只是小生有一事不解,不知领队可否为我解惑?”
庞博暗道一声不妙,嘴上却不好推辞:“息公子有惑……某定尽力而答。”
“看刚才那番举动,你家小姐肯定不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类型,”息公子挠头,“那为什么之前小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唔……”庞博一时语塞,“怕是小姐离家太远,思乡心切吧……”
“思乡心切么?”息公子沉吟。
“话说小姐的问题很有意思,”庞博不想让他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连忙转移话题道,“庞某很好奇,在息公子看来,我家小姐算不算得上是绝代的佳人?”
“这个嘛……”息公子隐去笑容,认真思索了很久,缓缓作出了回答,“单论身段和容颜,你家小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胚子,只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美还泛于肤表,少不得珍珠玉石、香囊锦缎的衬托。待到美沉于骨化于心,无需蝉衫麟带、翠围珠裹,一颦一笑一回眸就可艳惊天下,那才可以说是绝代的佳人。”
庞博哑然,许久才憋出一句“受教了”。
“到了,我们到了!”队伍最前,老旦扯着破风箱般的喉咙大叫。息公子和庞博一起抬头,只见前方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地从两山之间倾泻而出,顺着山势盘折而下。河水清澈如许,浪花飞溅中彩虹横生,斜斜望去,整条大河恰似一条即将要腾飞的龙,侧卧于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