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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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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约看见沙达蓝对他家家的竹屋鞠躬,里面传来苍老的应答。然后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到门口,脱去草鞋盘腿而坐。跟在他后面的沙焕跪下来磕了个头,便退到阶梯下面。
“我娘炒了蜂蛹。”沙焕小声地说,带着惯有的狡黠神采左右张望。
“二蛮不在家里。”阿约坐在树墩子上劈柴。
“我帮你。”沙焕把斧子抢过来。他比阿约壮上一圈,是个结实的好少年,头发剃掉大半,剩圆圆的一撮梳成辫子,发间穿着玛瑙珠子。其实平常在家根本用不着干这些活计,头人的儿子,只要不出格,周围的人就已经要夸上天了。
但在这里他很愿意表现一下,一方面是想讨屋里的老人喜欢,另一方面呢,他和阿约是自小认识的,一同长大,阿约不比自己有娘亲照顾,生活上的是指往不上那竹屋里的长辈,自己摸索着做,勉勉强强,所以瘦小许多。
“先时下雨,你这里还好?”沙焕学着大人的问候方式。
“都好,淋不进来的。”阿约有了帮手,就自己取了蚕豆来剥。
蚕豆是沙焕背来的,没到时节,豆荚只小指粗细,也不知他从哪儿弄的,献宝似的带给阿约,这东西上不了饭桌,拿油爆过,滚了椒盐当零嘴还差不多。
阿约筛了筛篮子,拍掉身上沾着的荚壳,预备去楼上取条腊肉。沙达蓝从不留下来吃饭,和别的头人一样,走进这院子,神色中总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沙焕不同,这个夯货与阿约合得来,家家常说他面上精,心里头却很老实,所以每回月初都留他一顿饭。
等阿约把灶上收拾好,腊肉煨进锅,上面的蒸笼也冒出热气,院子里的柴已经堆成了小山。
“尽够了,等下回再劈。”阿约招呼着他,瞧见家家和沙达蓝出来。
“河罗婆婆。”沙焕说:“给您带了新的烟叶。”
老人蒙着白翳的双眼含了笑,说:“乖,吃了再走。”
沙达蓝照例略弯着要道:“我寨子里还有事,让老幺陪您用饭。”
接着用认真的口气对儿子说:“过了晌午帮阿约干点活,别光知道在大巫面前卖乖。”
沙达蓝去了,夯小子帮着在院里摆了饭。阿约扶着他家家过来坐好,盛了饭菜放在他手里。
这席面很是粗简,一盘腊肉,一碗豆苗蛋汤,一碟清炒兰竹笋,还蒸了几个素包子,阿约的手艺不怎么样,歪歪扭扭地立在盘子里。
“小焕前些日子去了集上?”河罗婆婆问道。
“是,娘和几个姨姨带我去的。”
“烟叶也是集上买的吧?”阿约说。
“拿鱼干换的。”沙焕又想起什么:“娘说叶子是好,就是太脆生,要放在地面潮一潮才能用。”
“英花是懂烟的。”河罗婆婆点头认可。
吃完饭,沙焕殷勤地帮着洗完刷锅。阿约懒在树墩子上晒了会儿太阳,说想在角落里搭个灶,这自然要赖在沙焕头上。
等他起好灶,黄澄澄的园日挂在西南,把人影树影都往长里拖。
阿约拿姜藕叶包了一半炒蚕豆给沙焕:“路上吃。”
沙焕接过去,撩起袖子用手扇风。
阿约给他倒碗凉水,顺便把灶前生火的蒲扇找来帮沙焕扇风。
“下回去集上你也来,我认得路了,不叫她们跟着,我带你吃好吃的!”
“都有什么好吃的?”阿约很配合地问。
“那可说不完,光腌果酒有好多,红的黄的,还有北人做的肉干,牛羊马骆驼,那是香料煮过的,吃着玩儿。”
沙焕走时已到黄昏,两人在门口站定,阿约左手端碗清水,右手蘸湿后在沙焕额间、手臂和膝盖各点一下,嘴里小声念:“去去!”然后徒手舀起一口水来,几息之间化成溜圆的水球,淡淡的白光,一浮一浮地飘在沙焕面前。
“那我走啦!”沙焕咧嘴一笑,还不忘嘱咐:“叶子记得……”
“放地上,我记住了。”阿约拢了下水灯,白光更盛:“路上小心。”
沙焕说的集市是个叫山墟的地方,离这儿很远,从他们的寨子出发也要走好些时候,脚程慢的话,还得在野外找地方过夜。
阿约关了院门,给家家打水擦脸和手脚。
“小焕走啦?”老人问道。
“走了。”阿约手上用了点劲儿。人老了老了,血脉瘀滞,手脚光靠捂是捂不暖的。
“点了灯,散了蛇虫,没事的。”他接着说。
家家“嗯”了一声,闭眼瞌睡起来。
阿约听闻别人家的老人,年纪越大觉越短,他的家家却不同,气得晚睡得早,一天里有一多半的时间都睡着。
他过惯了清静日子,可是十七八的小少年,哪有不喜欢热闹的。
入夜点了灯,阿约回到自己的房里,几下蹬掉鞋子滚上床,从被子底下摸出两个半臂长的泥塑,左边是个拿大刀的红脸,右边是个扛长枪的白脸。他把两个人像摆在面前,听来的故事从脑子里过一遍,添上些自己新近补充的情节,脑海里的小人叮叮咣咣,已经杀了好多个来回,才在慢慢起来的睡意中合上眼。
春虫的夜歌透不过无形的屏障,竹楼前的院子里一片寂静。也就是在这风雨不侵的小天地里,篱笆上方忽而漾起微弱的光芒,水纹似的波动着,黑影敏捷地越过竹篱,悄无声息落入院中,走了没两步就被那树墩子绊了一下。
屋里的阿约翻了个身。
毛茸茸的大脑袋顶在门外边,黑影哈哧哈哧喘气,喉咙里咕噜咕噜。
阿约眼睛都没睁,在黑暗里说:“上哪儿野去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它将门顶开,脚底厚实的肉垫扒住床沿。
阿约出手拍了一下,手心打在湿漉漉的鼻子上。
黑影“呜呜”地表示不满,吐着热气去拱阿约的手。
“走开。”阿约含糊着说道:“自己找地方歇着。”
这次咕噜声挨得近了,半晌,他的手臂被含住,力道是虚的,仍然能感到坚硬的獠牙与舌上倒刺。
“闹什么!”阿约按着床起来,室内亮起柔和的光,一颗虎头巴巴的搁在身边,前爪抵着床沿朝外拉他。
见阿约醒过来,大虎也不再刻意放轻动作,啊呜啊呜,向门口走几步,又回来咬他的衣摆。
“我和你说……”阿约穿了鞋,水灯飘在胸口处。
家家的屋子里传来两声咳嗽。
“二蛮回来了?”
“家家也没睡?是回来了,闹着让我跟他出去。”阿约将屋门扣好,伸手抓住二蛮的尾巴。
这大老虎憋出喵的一声,有点谄媚地向屋里的老人打招呼。
老人又咳起来,阿约进去倒了茶水,扶她喝下一小半。
“灯亮一点,看着路走。”
“知道,我去去就来。”阿约放好茶碗,帮他家家牵好被子,放轻脚步跟着二蛮出了门。
出了院门,新鲜的声音,春虫,风,远处的溪水都来了。睡意褪去,阿约抬头看着晴朗的夜空,一钩新月悬在山边,闪闪星辰漫布天穹。
“你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一人一虎走在草垄里,二蛮的眼睛是不用灯的,光球就在它身后,阿约瞧见老虎的腰尾随着走动一扭一扭。
二蛮领的路这边平时少有人来,阿约自己没功夫打理,草长得快要没过大腿。拨开阻碍朝前走,就像分波划浪一般。
老虎在前面嘟囔,阿约自言自语,真是深夜行路的两个伴,切开浓重的黑暗,朝着不知道哪里去。
行到溪边,二蛮轻巧地越过大石块,凑到阴影里看不到的角落嗅了嗅,坐好乖乖等着阿约,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被水灯映出荧光,尾巴在地上拨动,打出沙沙声响。
阿约跟着走,踩到石头上的潮泥滑了一跤,还没摔到地面,二蛮先作了肉垫,他抬起头,发觉自己刚好倒在一个人面前。
“嚯!”阿约小小地惊叫,扯掉了二蛮一撮毛。
这人面朝下趴在河滩上,腿还浸在水里,露在外面的右手发黑,皮肤上有深浅不一的斑块,眼见得都凉了,虎口处两个圆孔状的伤痕,已经让水泡得泛白。
阿约捶了下二蛮的脑壳,觉得这憨猫光长颗大头,里面装的都是水,大半夜把他叫醒来看个死人。
二蛮挨了那一下,也不生气,拿鼻子碰碰面前的“尸体”。阿约似有所想,将人翻了过来,伸手探他脖颈。
指尖传来微微温热的触感,却摸不到脉搏。
“咦?”他借着水灯的清光,又试了下鼻息,细弱游丝,但确实还有气。
“怪了。”阿约两下扒开这人的领口,侧脸贴在他左胸。
二蛮目光炯炯地看着,大气都不出,尾巴也不甩了。
阿约坐起身来,像是问二蛮,像是问自己:“心不跳了,还有气,人能活得成吗?”